2014年6月17日 星期二

02 中方、東方、西方




當前國際形勢的文化背景:


 中方、東方、西方


  要了解莊子的智慧,第一個我們要前去的地方,是印度的性廟宇(Khajuraho Group of Monuments)

  許多人第一次來到,都是看不慣的。印度是一個性崇拜劇烈的地方。廟中的神靈,並不是在寧靜冥想,而是擁抱著異性在性交。

  而印度的創世經典中,也充滿了性愛場面。話說,遠古的天神,原來只有一個。但他一分為二,變為一男一女,可算是印度阿當和印度夏娃。印度阿當二話不說,就擁抱著女人,要求歡好,生了許多子孫。印度夏娃,終於對這樣的生活厭倦了。就搖身一變,把自己變為一頭母馬,想要過一些寧靜的日子。但天神並不放過她,也變為一頭公馬,又抱著她要求。於是生下了許多小馬。故事其實已經說完了。因為,以後的情節完全一樣:印度夏娃變了許多次,從母馬到母牛到飛鳥和小蟲,都無法擺脫印度阿當。最後,她變自己為一隻母蟻,印度阿當亦變為一隻公蟻。

  似乎,印度古人的心念之中,除了性之外,就再無其他。人與人之間的唯一關係,就是性。甚麼愛情和知識追求,智慧等等,全不理會。

  印度人最崇拜的恆河,就是天神在天上性交,所流下來的多餘精液。據說天神的性力驚人,一次性交,持續百年。

  而印度古代經典中,性描寫之多,今日的色情作家們,大約自愧不如。

  問題是:印度的這種現象,與莊子的智慧何干?

  還要再交代一點:印度人並非除了性之外,就沒有其他的。數千年前,印度大陸上,忽然來了一批雅利安種族的人。他們除了極力提倡性慾之外,尚倡行一種階級觀念。認為人是劃分為不同階級的。不同階級之間,只靠輪迴轉換。他們認為,有的階級,是天生低賤的。只能祈求下一世轉換。

  就是這種性慾加上輪迴的思想,使印度數千年來保持貧窮,對不對?

  未必。

  導致貧窮,另有一個極為重要的大原因。

  因為,以後,所有印度的思想家、宗教家、哲學家,都陷入一種縱慾和禁慾的對立思維之中了。

  所有其他的印度聖哲,從遠古聖賢到近代的甘地,都提倡禁慾。好像,禁慾就是生命唯一目標。甘地曾經旅居南非多年。但著作之中,一句描述當地風貌景物都沒有。文章內容,全部都是關於靈性修養。

  他們完全看不見,生命中的其他各項追求:甚麼真理,智慧,宇宙,地球,月球,知識,都看不見。連愛都看不見。如果在古典印度經典中也略有提及的話,也是在縱慾和禁慾之外的次要範圍而已。

  而這種現象,就是平面思維了。思想都落到一種正和反的對抗之中,其他宇宙事象,全部忽略。印度文化不能進步的基本原因,是思維上的平面化。只針對一種課題,進行無止息的對抗。

  近代的印度人,其實對這問題並無感覺。仍然以為,縱慾和禁慾的鬥爭,就是一切。聖人們都在努力禁慾。近代的印度上層,以為只要掌握了科技,最多是加上一種議會民主的制度,印度就可走上軌道。這是全錯的想法。如果印度人的平面對立思維無法打破,一切成空。
 
  印度貧窮,就是窮在此處。思想無法寸進,五千年原地踏步,十分可悲。

  印度文化的焦點是慾望和禁慾,雖然並不全面,但可能給我們一種鳥瞰式的啟示:

  何以印度文化是內向的?

  印度文化就是在禁慾的高潮中,走入一種冥想式內視境界的。西方是外向,而以印度為代表的東方,卻是內向的。

  印度文化的內視傾向,與他們的左右腦無關。梵文就是左腦傾向的。印度經典之中,充滿了大量精確的、左腦形態的繁瑣哲學。相信是平面化的思維,為了禁慾的需要,推動了這種文化進入內向。當然這是另外一個異常複雜的大問題:重視性慾是一種傾向,重視心靈又是另一種傾向。印度文化是在禁慾的呼聲中,以內視方式,進入心靈的。

  印度文化好像一面鏡子,使中國人看到自己:中國並不是屬於東方冥想形態的。

  中國並不屬於東方,亦不屬於西方,中國只是中方。中國並無印度式的縱慾和禁慾背景,亦無這種形式的平面思維。作為中方代表的中國人,掌握莊子智慧,將來有可能平衡東西方。

  東方的焦點是慾與禁。

  西方的焦點是智與反。

  西方是從理智走向反智。而西方衝突,是遠遠不及印度嚴重的。因為,西方的自私因素,並不如印度。雅利安人統治印度大陸數千年,而西方的奴隸制度,只實行了一兩百年。西方的反智傾向,是漸進的,並不如印度般有強烈的人為因素。

  遠古希臘,以至工業革命時期的英國和美國,追求真理和探索宇宙的風氣,本來都是極好的。但可惜的是美國人走錯路,在獨立宣言中明確宣示以追求快樂為目的,從此落入了物質追求的陷阱,加快了西方文化外在化的進程。

  外在化的理智,發展得太過份,後果就是走入了反面。西方文化傾向於分析性質,主要是從外在去了解一切社會與自然現象,不傾向縱合全面研究。無論是一個人體或者一家學校,一隻動物或者一種物質,都要切割分開處理。

  外在的物質化傾向,到了極盡處,變成反智:

  西方反智,是明顯易見的。

  藝術是不能理智欣賞的抽象作品。音樂是無理性的無調音樂。戲劇是荒謬劇。文學是全無邏輯的意識流。就連人文科學也是反智的:只從統計數字,就處理一切社會問題。不講人性,更不講心。問題是自然科學,有無反智成份?有待高明研究。但自然科學的反社會傾向,卻相當明顯。科學製造毀滅人類的工具,就是反智的。

   西方科技,導致了富裕。而富裕使人滿足,但也會失去警覺。所以,在中方、東方、西方三方之中,最不容易扭轉航向的是西方。

  當一個遊客來到西方大城市,見到觸目的荒謬彫塑,不成形的混亂藝術,通常不會大驚小怪。其實這都是病態,是整體文化失去理智的現象。有病而不察,是反智的。

  不平衡發展的理智傾向,造成了反智思維。

  在反智高潮中,教育失敗,貧富懸殊,社會問題無法解決,形成了罪案和反社會的傾向。弱者只有三條路:拿槍去搶,或者在自殺之前亂殺無辜。第三條是行乞。但行乞是犯法的,美國警察隨時可以向反抗執法的行乞者開槍。而自以為並非弱者的中產階級也不會太好過。罪案使人心惶惶。入夜之後,城市變為鬼魅世界。在家也並不安全,晚上隨時有賊入屋。

  如果以為,區區罪案問題,是不難解決的。加強教育或者加強治安控制,可以解決問題,那就真的是欠缺理智的反智想法了。因為, 在一個不安定的社會中,外來思潮,特別是激進的宗教思潮,是很容易入侵的。當激進的反對派形成,問題就會劇變。

  激進是不用怕的。因為,激進會失去民心。但激進是會變化的:一旦激進易容包裝,化為親和面貌,西方就難以抗衡。

  西方文化的焦點是智與反。但西方的理智,並不等於智慧。真正的智慧,不會反智。智慧的相反是愚蠢,理智的相反才是反智。而愚蠢是與反智不同的。這是一個小小的分別。

  西方文化,本來是有一個很好的更新機會的。但這機會已經在二千年之前失去。

  兩千年前,希臘文化和希伯來文化相遇。但希伯來文化所提倡的「愛」,卻始終沒有在西方文化中化成正果。

  西方文化只跟希伯來文化的負面成份結合,那就是主張復仇的猶太思想。美國和以色列結盟,使美國人更加無法了解愛。

  希伯來文化的焦點,是法與愛。耶穌以前是摩西律法時代。律法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是復仇,而不會愛上敵人。

  耶穌用了三年時間宣講愛。但愛並未在西方文化成為主流。因為,愛是必須以智慧為基礎的。耶穌離世之前,告訴門徒,以後另有智慧之神會來。智慧之神會引導人類追尋真理。

  如果此事成真,那今日的西方文化,就不會由理智走向反智而只會由理智走向智慧。可惜耶穌的說話,未能在西方產生影響。

  今日西方,無數有心人仕盡力宣講愛。但愛始終未能成為文化結構的主體。因為,他們並未以智慧追求真理。欠缺智慧之愛,是空虛的。

  這是宗教哲學中的必須深研項目,但一向被忽略。智慧問題,並未在教會中佔一席位。耶穌的十二位門徒,也沒有探究此一重大事項。

  有人以為,科技就是智慧。

  但智慧和科技是不同的。智慧是感悟宇宙、了解人生的重大取向,而科技是一種外在工具。阿里士多德時期的西方,曾經一度是智慧主導的。但發展到了今天,西方已經不再是智慧主導。物質文化已經把智慧淹沒。自私為已,以享受為人生目的,各種重大的人類問題,欠缺深度的思考。

  西方文化的焦點,是從理智走向反智。我們亦可能相信,如果純粹理智之路不通,反智之路,是更加不通的。

  問題是,如果東方是慾望與禁慾,而西方是理智與反智,那麼,莊子智慧,能夠有些甚麼作用?

  中國文化,並無印度的平面結構,亦無西方的反智,而中國文化是右腦傾向的,跟東方西方的左腦傾向,都完全不同。

  那麼,中國文化的焦點何在?

  一種很奇特的現象是焚書與改書。秦朝焚書是嚴格的思想禁制,而漢朝改書是巧妙的思想操縱。秦始皇焚書事件,導致了以後的統治者不再嚴格禁制思考,而只是在暗中進行精確的思想控制。
 
  但是,思想控制只是一種具體的政策,而不是文化的焦點。中國文化的焦點,需要一種遠距離的鏡子,才能看到。

  東方文化是縱慾與禁慾。

  西方文化是理智與反智。

  中國文化是道德與反道德。

  中國文化把道德看得極端重要。以為,只要有了道德,一切問題都可解決。

  道德問題,在中國是遙遠的歷史傳統。以德治國,是源遠流長的想法。要一直到了戰國時代的韓非,才一句話說破了。秦始皇聽到這句話,奉為至寶,漢代的統治者,沿用了這句話的精神,造成了此後的畸型文化。

  韓非在《說疑》中提到:「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

  為甚麼秦始皇會極度欣賞這句話呢?秦始皇一生都在思考,如何更好的禁制中國。秦始皇的兵丁和耳目遍佈天下,但民心思反,禁之不絕。如果有方法,把「心」都禁了,不是解決問題了嗎?

  在秦始皇心中,所謂「道德」,就是心的禁制。

  禁心理論,傳到了漢朝。漢朝組織了寫作班子,寫出了洋洋的偽莊子巨著。其實內容主要只有「偽齊物論」中的一句:

  「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

  一共是有三種禁忌範圍,三個不許:

  一、六合之外,是超自然的範圍。
          ----(不許談論)
  二、六合之內,是現實的範圍。
           ----(不許研究)
  三、春秋經世先王之志,就是聖人的經典。
       ---- (不許提出異見)

  這三大禁忌,就是封建皇朝的禁心之道。

  或者以為,中國封建文化,之所以長期落後,來源已經找到。其實,從禁心的想法,很容易走向反面。

  想不到的只是,「道德」這個項目,以後會無限膨脹,以至所有其他項目,包括體育、音樂、科學,商業,工業,教育,等等等等,全部無法正常開展。道德主導,變為道德膨脹。(有人懷疑,中國不是有悠久的教育歷史嗎?但那其實是儒學灌輸,而不是正常的「教育」。)

  這是文化結構上的畸型佈局。雖然,秦始皇也未曾想過,會有甚麼「佈局」,但是,一種局面就如此出現了。

  以嚴格的儒學背誦訓練代替思考,就是道德為主導的。直到兩千年後,文革時期所提倡的「鬥私」,「靈魂深處爆發革命」等等,亦是以道德為主導的。

  今日世界,這種外在的強力控制局面是沒有了。但是,崇尚道德的精神,沒有改變。這裡絕不是說「道德」不好,或者是「禁心」不好。問題是,當道德膨脹了,人們就失去求知慾,再無智慧之可言。人們根本沒有興趣。

  好心的人會想到:這許多貪污、造假,甚至說話嗓門大,隨地吐痰,去廁所不沖水,蹲廁而不肯坐廁,在外國人心中造成惡劣印象,不都就是「心」的問題嗎?

  這樣想,就是要用道德教育解決問題。

  而重整道德,只會令畸型發展的文化,更加畸型而已。

  習慣了相反思維的朋友,也會想到,動筆略改一下:「太上發揚其心,其次發揚其言,其次發揚其事。」不也就是所有的問題,都一下子解決了嗎?國家建設,農業工業甚麼的,都水到渠成了。

  喜愛相反思維而不肯自己動腦的朋友,不可能想得通,為甚麼這樣,就會回到道德膨脹的往日格局。


  從此,就是要更加發揚道德。中國人的道德主導,更加百倍膨脹。這才是問題的死結。

  而問題是不會一帆風順的。以為,大力提倡道德,大家就都會乖乖聽命了?社會都會安定了?

  因為,正反相生。有道德,就有不道德。就好像正電和負電一樣。只有正電,沒有負電?是不可能的。上面的行政決策要提倡道德,負面的自然反應就是反道德,總會打成平手:是一場徒勞而且可笑的遊戲呢。

  要解決,就只能離開平面,找到文化的真正根基。

  無論東方的印度,西方的美國,中方的中國,其實都是陷進了平面思考。縱慾和反縱慾,理智和反智,道德和反道德,都是同一平面。

  問題是,地球文化之中,還有其他平面嗎?

  當然是有的。如果以為,地球上只有東西中三個方向,就真是太大意了。

  本文尚未觸及的伊斯蘭文化,有可能化為一個席捲全球的超級政治實體。目前可見的平衡,都會打碎。

  現代的人類,都是很努力的。他們努力建設國家,在政治、外交、軍事、科技、教育,等等範疇艱苦工作。

  但是,他們無法分辨政治和文化的不同。

  他們站在大巨人的足趾前面,以為足趾阻路,努力要想把巨人的足趾挪開一點。不知道,大巨人會俯下腰來,只用一根手指,就把下面的小蟻壓死了。

  文化是巨人,而政治只是小蟻。

  當我們的觀察來到此處,有一個問題,是不可以不回答的:

  到底「文化」是甚麼?

  中國人有一個超級天才,他就是寫作《紅樓夢》的無名作家,他花費了鉅量的心力,把中國文化的全面,描述給我們看。

  但他並沒有給「文化」一個定義。更沒有比較印度和西方的文化。

  大約「文化」是一種好像大樹那樣的結構。

  這大樹,是可能被人為意志推動的。你推他一把,他就會向著那個方向生長。好像印度人把大樹推向了肉慾,當慾望與反慾望無限擴張,印度就得到了貧窮。

  而「文化大樹」的生長是很奇怪的:就好比有人只在大樹的其中一條根處施肥,樹就只會向一個方向生長。人可以用自己的意志,指使樹要怎樣生長。但樹的長成,卻未必受控。政治可以啟動文化,但不能操縱文化。樹會不斷的畸型擴張,失去平衡也照樣,某部份的枝葉無限膨脹,結果,是整體不堪負荷,數千年後,就倒下了。

  或者,我們會覺得,數千年是一個很長的時間。其實,對於宇宙發展來說,只是極短促的一瞬。

  一棵大樹倒下,另一棵大樹也倒下。

  大自然是毫不憐惜的。其他的大樹,立即會來汲取大樹死亡所留下的養份。

  到最後,就是只有健康的大樹,真正長成。

  時間可能以萬年計算。但不要緊,對於宇宙生長來說,一萬年只是一秒鐘。

  人為意志的推動力,是以百年為單位推動的。但文化大樹,卻是以千年為單位生長的。到推動者垂垂老去,離開世界,只能看到大樹向另一方向推進。

  這一種關係,我們可以說,是人為意志和天然生長的關係。

  問題只是:作為人來說,應該怎樣做?

  要不要推動?要怎樣推動?

  這問題,需要智慧。

  但是,無論如何,我們可能發現一個事實:當推動是出於一種私心,出於一個小集團的私人利益,沒有想到長遠,推動就肯定是錯的。

  就算不是出於完全的私心,而只是出於一時的意氣或相反思維,甚至只是一種偏執的錯誤,大樹也不可能正常生長。

  所以,古希臘智者蘇格拉底的話,是對的。

  智慧需要無私,也需要承認無知。

  所謂「無私」,就是能夠從全宇宙,從上下古今,從過去未來一切生者死者的角度去思考問題。那是甚麼?就是莊子所說的:「一」。

  我們是不止於兄弟姊妹的。我們是一。

  需要有這樣的智慧,大樹就有正常生長的可能。

  而另一種遠古的誘惑,也是時常存在的。那是來自遠古印度的一種哲學:世界本來就是完美的,根本不需要任何推動。

  其實,迴避責任,也是另一種私心而已。

  今日,中方,東方,西方,三種文化即將面臨大整合。三種文化,何去何從?

  可惜的是:儘管時代已經進化,但人們仍是比較少從長遠的文化角度去觀察。看不到文化是生長出來的,只看到人為的一面。人們喜歡政治,更喜歡政治的短期效果,但看不到文化是有生命的大樹。他們不斷使用刀、鎚、鋸去敲大樹,並且互相攻擊。

  地球上的蟻群,有白蟻,有黃蟻,有灰蟻,有黑蟻,有紅蟻。

  在西方和中方似乎即將衝突的今天,或者會有其他局面出現的。

  私心太盛,不可逆轉的不幸局面,會被自己一手造成。

  相信聰明人不會以為,我們是以膚色議論天下。因為,我們的重點只是政治和文化。而我們的警覺是政短文長。政治是短促的,文化才是長遠的。

  明白這一點的蟻群,有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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