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17日 星期二

05 生命 (莊子的生命觀點)




 生命 (莊子的生命觀點)   







第    節    超強的生命力何來?
第一節    生命的奧秘
第二節    身體就是食物
第三節    生命是否等於身體?
第四節    斷層的偏向
第五節    基因傳承和靈性傳承
第六節    生命的本質
第七節    冷燃燒
第八節    人是怎樣燒起來的
第九節    長角度和短角度
第十節    ACB 原理
第十一節  主要實踐原理 
第十二節  莊子的「一」(時空超越原理)
第十三節  遠古傳來的訊息   
第十四節  諸葛亮的失敗案例
第十五節  中國人的原始生命觀念:猛志常在
第十六節  莊子的成功哲學












第    節   超強的生命力

生命力有強弱之分。執筆之時,新聞傳來說有一個嬰兒,被埋在土裡十天不死。傳上來的哭聲,讓一個路過的婦人聽見,才被救活了。新聞記者說,這嬰兒是「命硬」的。但其實是生命力頑強。

這一類的新聞很多。生命力頑強的人,許多是有特殊貢獻的天才。也會健康長壽,活力充沛。

這一類特殊人物,很難解釋。我自己的岳父,就是一個明顯例子。他吸煙多年,但一直活到九十多歲,從無肺癌。檢查身體的時候,醫生說他的肺部照片,清得好像清水,一點毛病都沒有。

生命力有三個現象,需要注意。

第一,道德問題:生命力頑強的人,可以很有道德,也可能全無道德。無數道德惡劣的人,雖然壞事做盡,十惡不赦,但仍然健康長壽。生命力和道德,未必相干。自以為道德很好的人,也未必長命百歲。好人和壞人,都有強勁生命力。生命力的奧秘,是在別的地方。

第二,長壽與成就:生命力頑強,可能健康長壽,但未必一定長壽。莫扎特三十幾歲就死了。孫中山也很早離開世界,不算長壽。只是,他們所活的短短一生,平凡人十輩子也追不上。他們的生命力,是在成就上顯現的。生命力可使人長壽,也可使人成就。

第三,幸福與成就:生命力頑強的人,往往福氣很好。冥冥之中,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協助他們趨吉避凶。是不是大自然有一種天然的傾向,協助生命力頑強的人?無法解釋,莊子也從未提過。而另一種現象是:亦有無數不息奮鬥的英雄,屢敗屢戰,遭逢不幸,結局悲慘。例如貝多芬就是死得很慘的。最多人津津樂道的巴哈,樂曲要死後二百多年,才被人發現欣賞。証實地球圓形的航海家麥哲侖,也死得不明不白。

這是甚麼意思?

表面的「幸福」和「成就」是兩回事。個人命運,是不相干的。大自然最後支持的,只是符合整體規律的「成就」。而真正的強者,是不考慮個人成敗得失的。賺多賺少,全不介意。貝多芬未必享受過多少人間福樂。但他的真正福祉,無與倫比。如果有下一世,他仍然會選擇做貝多芬。成就有大小,亦有好壞。但真正的幸福是成就。

到底生命力的規律何在?

而另一個比較功利的問題是:可否「增加」自己的生命力?許多人可以不理道德,但不會不理健康。更想追求多一點福氣,名成利就。

而莊子理論的奇妙處,也是這裡:無論功利不功利,無論一個人的生命目的何在,都不影響他的生命力。增進生命力,不會太難。

  *  *  *

讓我們從一隻寄居蟹的身上,開始探索。

這一隻寄居蟹,是有一次近岸潛水的時候帶回來的。養在魚缸裡,已經一段時日。

寄居蟹需要蛻殼,更需要換殼。隔不多久,他便會像脫衣服那樣,把一身舊殼完全褪出。第一次不知道,還以為他死了,躺在缸底的砂上,一動不動。

其實死的只是軀殼。他自己是好好的躲了起來。每一次他蛻殼,我都會檢起來,用酒精浸好了。一次比一次大的殼,儲存在防腐瓶子中,好像大中小碼的衣服。但這只是愚人行徑。寄居蟹自己是毫不關心的,全不理會舊殼,那只是無用的垃圾。

想想也好笑。為甚麼要重視他的垃圾呢?

大自然中也有其他蛻皮生物。例如蛇就是會蛻皮的。但蛇皮蛻下來,是不好看的。好像一堆爛草。而蟹殼卻是十分完整的。你會不由自主的想,造物主製造這樣奇妙的生長方式,到底有甚麼用意。

你覺得,好像是在跟造物主對話。他所想說的話,都在他的創造之中呈現了。

這裡面,是否有一種褪殼重生的意思呢?我們的臭皮囊,是不是也只是一種外殼?如果人的肉身也只是殼,那麼,人的真正生命在那裡?

蛻殼,並非寄居蟹的生命目的。尋找一個殼上之殼,才是他的目的。他永遠都是在找房子的。他的身體不斷長大,房子總是不夠住。

我的魚缸裡,剛好,同時又養了許多的螺。說起來,這也是另一種運氣。冥冥之中,安排這兩種生物,都來到我的魚缸,要我觀察他們。

那些螺,是不是寄居蟹殺死的呢?很難確証。但不多久,你便會見到,他喜滋滋的背著重重的螺殼,在石頭上爬來爬去,四處探索。缸中的石頭,也是我在海灘裡檢回來的。最多也只有幾吋高。但對於小小的寄居蟹,卻是懸崖削壁。他背負著房子,要四處攀爬,其實是一點都不容易的。但他卻是一點怨言都沒有,總是到處爬,只想找一間更大的房子。

不久,我的魚缸裡,就沒有更大的殼,可以讓他換了。但他有耐心。每天都只是在魚缸裡,從東到西的尋覓。

我只好暫時假扮上帝。

有一次在街市,看見小販在賣一種海螺。心想,這海螺也夠大了。相信他會喜歡的。便央求小販,要了一隻回家,丟在魚缸裡。

盤腸大戰,立刻開始。但見他爬在海螺背上,不斷用尖利的爪子去挖螺肉。他要霸佔他人的殼。他是毫不猶豫的,想都不用想,立即進攻。那海螺並不示弱,噴出大量泡沫。整個魚缸,混滿了黏液,十分骯髒。心想,莫不要把整缸魚都累死了。便把海螺掏出,丟回海裡。

海螺走了,寄居蟹卻未必是打敗了敵人。他的腦中,是沒有「敵人」這概念的。更不知道甚麼是「仇恨」,也不理會甚麼「愛」。他只想找房子。

寄居蟹是不是「不道德」的呢?他有權利,去用任何的方法,得到一個他亟之需要的外殼嗎?大自然的旨意是怎樣的?我們常常說「人權」,他的「蟹權」,是有沒有的呢?又如果他有了「蟹權」,那麼,對面的螺,有沒有「螺權」?而這不是諷刺或笑話。我們只是研究:在追尋「生命」的時刻,怎樣考慮道德問題。僅此而己。到底甚麼叫做是「道德」?或者需要更高層次的智慧,才能了解。

本來想去海灘,另外檢一隻貝殼送給寄居蟹的。但非常不幸,整個香港海灘,一隻貝殼都沒有。連台灣海灘都沒有。新聞傳來,墾丁的環境保護機構,請求民眾不要在海灘檢貝殼。因為,殼都檢光了,寄居蟹都沒有殼,就快滅絕了。有的墾丁寄居蟹,無法找到寄居的貝殼,只好躲在攝影膠卷的筒子裡。不知這一隻膠卷的筒子蟹,是怎樣在沙灘裡行走的。又如果他的女朋友看見他這一身裝扮,會笑得怎樣絕倒。

走遍香港的海灘,找不到貝殼。

只好買一隻貝殼回家去。海灘裡沒有貝殼,商店裡卻有很多。

但這一隻買來的貝殼,卻太大,而且也太重。

不說不知道,原來寄居蟹除了一個生命中最大的心願之外,尚有一個生命中最大的困擾。就好像我們人類完全一樣。每一個人,生命中都有一個可笑的困擾。在他人眼中,未必是困擾,但他自己「覺得」是困擾,於是,就一生都被困擾困著了,也捆著了。

卻原來,寄居蟹是絕對不想讓人看到光屁股的。就好像人類絕對不想讓人看到自己沒有錢一樣。

但十分不幸,他卻偏偏遇到我這個好事之徒。這其實只是很簡單的人類心理。你不想人看,人家偏要看。

每一次寄居蟹更換房子,都是重要時刻。他會先把新貝殼慎重的擺好了,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先用兩隻爪子支撐好身體,像跳木馬那樣,把屁股從舊殼裡抽出來,以百份之一秒的速度,鉤進新殼裡去。

就好像一個美女在你眼前更衣。你正在金睛火眼,打算看過清楚,但一個霎時的瞬間,她已經換好,只笑迷迷的以全新樣子對你。

有美女肯在你的眼前更衣麼?當然是有的。從前我在英國的劇院後台呆過,美女更衣是平常之極。她從側翼回來,一秒鐘已經換好,又再飛出去面對觀眾。而她也總是還有足夠的時間,在飛出去之前,回過頭來,對你輕輕一笑。真正的美女,是沒有困惑的。她追求的,也不是殼。

只想不到,寄居蟹也會來這一套。

原來,寄居蟹是用屁股鉤著背上殼的。雖然他從未想到,人類已經發明了錄影機器,無論他跳得多快,他那光光的白屁股,已經被攝錄保留。

也是合該注定,要被我看得一清二楚的。因為,他不只是換了一次,而是一連換了許多次。再看不見,是無天理。

因為,這從商店買來的貝殼,實在是太大。完全不合他穿著。他試換了一次,不超過一天的時間,又換回舊殼去。第二天也是這樣的換。一共是換了四五次,他才徹底放棄了那超大的新殼,從此碰都不碰一下。

問題未必是,為甚麼他有這樣嚴重的困惑。為甚麼他絕對不想讓屁股暴露。其實,在生物學來說,他內裡的那一塊白色而且多肉的地帶,未必就是屁股。不過,說是屁股,方便些。

其實,他之所以不想讓屁股危險暴露,他之所以需要以極快速度去換殼,但又不能不換,原因也只是一個:他需要一個殼上之殼。

想想,造物主又在和你對話了。有人是不承認造物主的。而這也很平常,就當是有個不相識的朋友,來找你訪問好了。他只是問一個問題。請不要介意,讓他問吧。

他問你:有一個殼,還不夠嗎?還要多一個殼,幹甚麼?為甚麼你一定要當寄居的蟹?為甚麼所有其他的蟹,都是只需要一隻殼,但你卻需要多一隻殼上之殼?

其實他的意思,是未完的。如果你需要一個殼,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你需要第二個殼,就有點可笑了。試問,你還會追求第三個殼,第四個殼嗎?你會不停的追求下去嗎?你賺了一個億,還要賺第二個億嗎?甚麼時候,你才會給自己休息,放假?當然,你有權回答,也有權不理。因為,相同的問題,你早已經考慮過了。你早已經自己問自己了。

你可以說,寄居蟹需要不斷換殼,我也一樣。你說,我覺得我有這個需要。你說,如果我不換,就連從前的殼都會失去的。如果我沒有第三個億,就連第一個億都保不住的。你這樣說,你這樣想,你這樣做,訪問者是不會反對的,你是完全有權這樣做的。訪問者心胸闊大,一定是明白的。因為,如果訪問者不是造物主,也可能就是你自己。

如果你自己能夠回答自己,你就強了。你就不容易被打倒了。

但這不是問題的重點。因為問題是多層次的,而且,重點可能是在反面:殼是不重要的,內裡的生命才是重要的。如果我們都能主動追求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就有了另外的意義。也當然,如果你堅持不理,只要殼不要命,也是可以的。你是百份百可以這樣做的。你意志堅定,百折不撓,一定要殼不要命。你也是會成功的。你的生命力,肯定是非常強的。

此外,尚有一個理由,是追求殼的朋友們,未必想過的。如果他能夠提出這麼一個理由,他的生命力更超強百倍。他會不止得到一個殼,還會千百倍增長。他會擁有一千個殼,一萬個殼。

答案是莊子提供的:從大生命的角度著眼,不管閣下的人生目的如何,無論是要殼,還是要命,你已經有了特別大的貢獻。你的追求,是有意義的,是有益的,是有用的。

而我們亦可能因此提出一種想法:

個人的生存目標,是不重要的。重要是整體的生存。當一切個人,無論他是寄居蟹也好,螺也好,當他盡了一已最大的能力,無論他的能力是正面或者負面,他就是有貢獻的。

而更加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寄居蟹可笑,但卻不是可恨的,而且是可以的,是可能的。宇宙天下之間,是有這樣的蟹的,是需要有這樣的蟹的。如果嚴禁這樣的蟹生存,如果完全不許追求表面價值,宇宙就太單調了。他是有權的。他是可以追求外在價值的。他要追求一個殼,雖然可笑,但卻是可以的。如果說這就是蟹權,他是有蟹權的。

二分法的人類觀點以為,非正則負,寄居蟹四處欺負他人,需要徹底打擊,甚至毀滅。可能是錯的。

寄居蟹的故事,說到這裡,已經完了。但未完是我們的思索。

甚麼是道德?

寄居蟹是不道德的嗎?

但這不是最重要的問題。更重要的問題是,我要怎樣做,才能達到自己的目標。作為一隻寄居蟹,他應該怎樣做?如果你是寄居蟹的老師,或父母,或兄弟,姊妹,你怎樣忠告他?他應該全力以赴,奪取一個殼回來嗎?

又如果是一隻螺,又應該怎樣做?他同樣應該全力以赴,趕跑寄居蟹嗎?

這是戰略問題,不是道德問題。神奇的是,莊子從來沒有提倡道德。而戰略問題,他卻講過不少。他曾經講過一種百戰百勝的道理。那是不可以錯過的。一個人,僅知道宇宙人生大智慧,是不夠的。還要處理很多迫切的當下問題。大智慧加上小智慧,才是比較完全的。

寄居蟹是不是沒有道德?如果你問造物主,造物主會怎樣回答?寄居蟹應該自己毀滅自己嗎?如果是你,你又會怎樣想?

聰明的朋友,舉一反三。他立即就已經知道,問題是超越於道德的:如果你同意了這一個初步的結論,你的超強生命力,已經開始呈現,你有興趣和莊子討論生命問題了。

問題可能超越於道德。你也會問:甚麼是政治?寄居蟹是不民主的嗎?

又或者你會問:甚麼是宗教?寄居蟹是反宗教的嗎?

你更可能問:甚麼是社會?寄居蟹是反社會的嗎?

而超強的生命力,就是蘊藏在這裡的。當你能夠舉一反三,甚至舉一反四,舉一反五,反一百,反一千,反一萬。你就生命力旺盛,驚人,而且無與侖比。

你會確實相信,甚麼道德、政治、宗教、社會,等等,都和生命力無關。

那些都是生命的事,而不是生命力的事。

如果你想要追尋生命力,就不要在這些地方找了。在道德、政治和宗教、社會等等地方,是找不到生命力的。以為道德好就能長壽?真是笑話。

而更加奧妙的是:你必先擁有了超強的生命力,你才會回頭,仔細看清楚,甚麼是生命。是要殼還是要命,由你決定。

生命力和生命,是兩回事。

生命力和生命是不同的。你會很想活得像一頭牛那樣強壯。但你卻未必想做牛。你不要牛的生命,但你羡慕牛的生命力。

其實你需要生命力,就更需要好的生命。像牛那樣強壯?一輩子做牛做馬?有想過,生命力和生命是兩回事嗎?

必先有了好的生命,才需要好的生命力。

生命是大問題,但生命力卻簡單得多。

這裡有兩個問題:

「大一」和「小一」。

生命力只和「小一」相關。只要你的「小一」做好了,你就擁有驚人生命力。

「大一」是宇宙整體,是一切的一切。無論是一隻小小寄居蟹或者是天皇巨星,都是大一的一部份。

但「小一」卻是你軀殼之內的自己。當你的生命,是平衡的,是「一」的,是貫徹的,是一個統一體,你沒有說謊,你內外如一,你可能欺騙他人,但你沒有欺騙自己。你坦然,無論做甚麼事,無論做好事或者壞事,你能夠坦然面對外面的宇宙或者裡面的自己,你就是生命力強壯了。

你可以做一個好人,也可以做一個壞人。「大一」是很大的,裡面是甚麼角色都有的。有蛇蟲鼠蟻,亦有象獅虎豹。想做一條牛,或者一條狗,俱無不可。

你可能看不起一條狗,你想做一條狼。但想做一條狼,就要做真的狼,不要做假的狼。更不要做一條扮狼的狗。狼沒有主人,狗有主人。分別是很清楚的。

退一步,做狗也沒有問題。有主人,更加沒有問題。

只是,不要做一條睡不著覺的狗。不要做於心不安的壞人。如果要想犯事,就要挺得起後果。如果想要殺人,就不要怕被抓,也不要怕審判。如果要做狗,就要對自己說,我是狗。不要騙自己,說我是狼。

如果怕,如果睡不著覺,就沒有資格了。就連狗也做不成了,生命力薄弱,會很快得癌症的。

這就是生命力的要旨所在。你可以幹任何事。好事壞事,都沒有問題。問題是不要欺騙自己。

寄居蟹是毫不猶疑的。他第一時間就是進攻。他是不會睡不著覺的。沒有這個性格,就不要做寄居蟹。如果你是寄居蟹,就不要同情對方。這不是蟹的性格。絕對不要自己騙自己。如果你同情,你就不是蟹了,你就有內在矛盾了。而那是會削弱生命力的,所有的癌症甚麼的,都是這樣來的。

不如做好人?或者做好人容易些?

也不要以為,做好人是容易的。其實是一樣的。都是要從一而終,都是要面對宇宙天下之中的一切。都是要挺得起胸膛。做好人也是要鬥爭的。人家欺到上門,不打就不成。好人也會打仗的。

這不是道德問題,是智慧問題。道德是社會給你的。社會認為你要怎樣怎樣,你可以聽,亦可以不聽。

但你內在的智慧,所告訴你的事情,不能不聽。因為是你自己的選擇。選擇了,就不要後悔。

當然,懺悔也是可以的。但真正的懺悔,絕不容易,其實是智慧。想得通,你裡面的「小一」就成立了,你就理直氣壯,不會後悔。

生命力是「一」不是「二」。內心有衝突,又想做,又想不做,三心兩意,生命力就弱了。

也當然,這世界裡更有無數生命力薄弱的人。他們沒有甚麼意志,是很容易被腐蝕的,是很容易失敗的。

他們都是平庸之輩。

他們有無休止的顧忌,有無限量的投訴,更有永不止息的怨言。

但自甘平庸,也是要一氣到底的。自甘平庸,就要認平庸。認了,就不容易得癌症。又怕人看不起,又不敢承認,前怕狼,後怕賊,生活在永恆的自我掩飾之中,生命力愈來愈弱。

所以,一定要認。何妨做個快樂的庸人?認了,生命力會強些。你會像豬一樣,一覺睡到大天亮。做豬,有甚麼不好呢?認了,就是好的。被人罵蠢豬,也是一種幸福。無憂無慮的境界,不容易呢。罵你的人,可能遠遠及不上你。你健康強壯,幸福快樂。很少人及得上。

所以,是要認的。

沒有錢,就不要穿假名牌了。寧願穿一件平價的爛衫。但穿爛衫,是不容易的,要有頑強意志。能夠以爛衫出台的人,絕不簡單。做得到,就不是平庸。內外如一,承認現實的人,生命力頑強之極,是很了不起的。

所以,世界上的事情是很奇怪的。昨天你還被人罵蠢豬,還是一個平庸的人。今天卻完全變了,你很了不起,是超卓的人,不是平庸了。

超強的生命力何來?

來自你自己。

有足夠智慧,想得通,挺得起,明白了,不怕他人眼光,就是這樣簡單的一種哲學。

簡單得只有一種道理。

一,生命是屬於自己的。要做甚麼,都可以。

二,增強生命力,就是堅持做自己。像豬一樣,做自己。不要做別人。你的生命力就會極端頑強。你會健康長壽,而且,有所成就。

三,做自己,是做「一個」自己。不是做「兩個」自己。你可以做狼,也可以做狗。你可以騙人,不可以騙自己。因為,騙自己會失去生命力,做不成自己。

以上三條,要補充一下。因為,這世界上天真的蠢人太多。他們看了幾句,就以為自己已經掌握宇宙真理。上文提到,「要做甚麼,都可以。」莊子不就是這個意思了嗎?但莊子也說過:「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那是《齊物論》上的名句。《齊物論》是必看書:如果你也想聰明一點的話。甚麼是「可乎可」呢?可以做的事情,就去做。「不可乎不可。」有的事,是違反大自然規律的,你仍可以嘗試。但用心用腦的人,自己會知道進退。

有堅強生命力,智慧可能出現,就會知道殼和命不同。前面說過,必先是有了生命,才有生命力。但奇妙的事情,也在這裡。有了生命力,就會揀擇了。他可能放棄這一種生命,選擇另一種生命。

人可以要殼,也可以要命。這些道理,其實簡單。

生命力的道理,淵源來自莊子。或者這種哲學,是有用的。因為,只有這種道理,能夠超越於人類已經擁有的各種思想領域。人類經歷了數千年的文明發展,各自擁有不同的道德、政治、宗教、社會。互相可以兼容的地方,是不多的。無論宗教還是政治衝突,都是一發不可收拾。只有生命力的原理,可以超越一切。祝福人家健康長壽,總不會得罪人。

生命力的奇怪情況,使人有所啟發。世界是很大的,甚麼都是有可能的。《齊物論》裡講「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是真的。這世界,一切都是有道理的。而且一切都是可以嘗試的。莊子沒有送給我們道德,他只是開啟了我們的智慧。

其實,真正超越於一切的,是智慧。

世界上的道理,都是很簡單的。有一點智慧,就可以應付。

有了智慧,就知道甚麼應該做,甚麼不應該做。就能夠做最好的選擇。你有權力選擇任何事情,但,如果你沒有智慧,就不知道,原來最好的選擇,就在眼前。你可能失之交臂。「失之交臂」,是另一個莊子寓言,你未必肯錯過這故事的。

地球上,還有很多戰爭。戰爭是永遠不可避免的。和平也永遠只是短暫的。但是,當人們在死裡活裡互相鬥爭的時候,不妨參考一下生命力的原理。寄生蟹是鬥得很平靜的。勝利的時候,拿了戰利品就算。輸了,也立刻承認。他知道自己是誰。而且,他們是只記憶不記恨的。失敗的經驗,永遠記著,仇恨卻是從來沒有。

戰爭只是智慧不足的表現。以後,當人類的智慧愈加發展的時候,戰爭可能減少,或者儘量避免。

而且,人類早己學會了愛。

從前的人,在各種宗教影響之下,有各種各類的神聖戰爭。今後,聖戰或者會少一點了。如果真的要戰爭,就讓人們在智慧的考慮之下,打一場愛的戰爭吧。

打者愛也。沒有愛,就不要打。

這才是真正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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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殼還是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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殼和命是兩種不同的生命取態。

在世間裡來說,是有這兩種基本不同取態的。而且也是很正常的。宇宙萬物,充滿不同取態。

你可以要殼,亦可以要命。

殼是很有吸引力的。衣食住行,都是人生之殼。而命也是依賴殼而生存的。沒有殼,就沒有命。

對於看不到命的人來說,殼是生存目的。人生在世,只為食和色。只為口腹之慾和性慾而無限役使自己。其他一切,可以不理。為了高薪厚職而卑躬屈膝,自甘奴役,甚至貪污犯法。是有這樣的人,更是有這樣的想法的。這就是叫做人各有志。

但另一種人不這樣想。

稍為思索一下,就能知道,命才是根本的。而且命也不只是一己的自私之命,而是廣大的大生命。

為了命而生存的人,目光是完全不同的。他的享受也是完全不同的。天風海水,完全是美。他是用了全面的生命感覺去生存的。他是用盡了眼、耳、鼻、舌、身、意這六種器官去享受生命的。他不是只有食色兩種器官的。他懂得用心,知道用腦。生命之中,有愛情,亦有智慧。不是只有性慾物慾的狹窄思維。因為,他是人,不是動物。他是更加高級的。

這不是莊子一個人的思想。各大宗教,都是這樣提倡的。遠古的希臘智慧,也是這樣主張的。身體根本只是工具。

而唯一的誤會,以為要命的人,可以完全不要殼。那是錯的。生命是需要支持的。沒有錢,就沒有命。

要命的人,不會完全放棄金錢。

和尚也是要吃飯的,教會也是需要捐款的。

只除了未來的理想世界。那時的人,智慧和愛都充份發揮,學會了互相支持。沒有能力賺錢的人,其他的人,不會坐視不理。那才是比較合理的社會。至於今日,人類的智慧尚未到達這樣的階段,每個人,都要協力爭取生存。有了殼,生存才有保障。

很多人以為,金錢是絕對的。就好比是說,殼是絕對的那樣。他們以為,金錢是唯一的生命目標。

但其實金錢並不是絕對的。無數偉大的天才,不事生產,無法養活自己,但貢獻極大。這樣的人,有畫家,有音樂家,有文學天才,亦有科學天才。如果沒有了這些人,社會的進步,肯定停滯。社會之大,多養幾個天才,只有益處,沒有害處。舊的想法,以為考試不及格,就是沒有出路。那是錯的。因為,人才是不能用表面的考試項目去評定的。

至於天才,就更無法「評定」了。連「了解」都不可能,有甚麼資格去「評定」?

而且這也不是甚麼「寬容」。「寬容」的想法,是十分消極的。「寬容」的意思是說:「你是錯的,但我容忍你。」積極的想法,是要爭取一種多元的局面。你未必是錯,而我也未必是對的。因為,對和錯不是用權力決定的,更不是用「你我」(即地位)去決定的。真理是用歷史和實踐去決定的。

而這些,都是非常簡單的思想。是人類進化到了今天,人人必需具備的常識:

命和殼並非對立。

命是基本的,絕對的。殼是支援性質的,不是基本的,也不是絕對的。

殼只是生命的工具。殼只是暫時借用之物,生命才是永恆的。

殼是很有吸引力的。衣食住行,吃喝玩樂,都是和我們的殼有關。

只要有多一些的錢,外殼的享受,就源源不絕。

當我們拼了老命去賺錢,就不會想到,殼之外,還有命。

無數的宗教家和哲學家,都企圖說明這問題。

但是,很難讓人明白。一部份的宗教家,說教說了一生,不曉得這根本道理。

因為,要明白這些事情,是不能靠說明的。無論你怎樣解釋,不能入心。

需要的是「悟」。

而聰明的人,是不會等到患上了絕症,才「悟」到這道理的。

本來這是異常簡單的思想。但問題是:很多人不會用心去思考。社會上是聲色犬馬,充滿了誘惑。一般的人,只能略為用腦,而無法用心。所以,很難明白超乎數據範圍之外的簡單常識。

更重要的是,一旦有所感悟,各種不良的壓力,立刻去除。原來,壓力亦有不同來源的。大部份的壓力,只是看錯了殼和命。以為,沒有錢就是天跌下來,怕窮不怕死,可笑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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殼是享受還是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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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異常狹窄的生命觀點,正在流行。他們以為,身體是享受的主體。而所謂「享受」,則只限於食和色兩種慾望。

其實生命的享受,有異常寬廣的空間,但這一類朋友看不見。色眼迷迷,滿身銅臭。

他們更看不見,享受的生命觀點,會帶來生命的額外壓力。

物質的慾望,是沒有止境的。為了表面的歡娛,勞苦終生。浪費自己,奴役自己。

生命的壓力,來源就是這裡。

徹底看見殼和生命的不同,壓力立即消減。無休無止的顧慮,患得患失的心思,都與己無干。清茶淡飯,清靜過日,有甚麼問題呢?

當一個人看見了生命的根本道理,知道了身體只是生命的工具,就輕鬆了。

更重要是,知道了生命是一個互相串連的整體,今日自己做不到的事,明天自然有人做得到。盡了責任,無愧無悔。

天地萬物之美,參與其中,異常幸福。物質奴隸是沒有這種感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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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真的是屬於自己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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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層次以為生命是屬於自己,可以任意。

但高層次會想得更遠。因為,生命是連在一起的。

個人的生命,對於宇宙整體而言,不是渺小,而是有充份價值。對於一棵大樹而言,每一枝嫩芽,都是珍珠寶貝。生命是屬於自己的,但更是屬於整體的。

不要自以為渺小而輕賤自己,或輕賤他人。

只有這樣想,才能充份了解生命。

脫離了母體,就是失去生命。

真正的超強生命力,是不脫離母體的。

所以,需要愛。更需要追求真理。因為,只有智慧才能使人明白自己的生命。知道應該怎樣做。




生命力的奧秘,這只是第一章。就好像天空上一個小天窗,莊子讓我們略為偷看一下宇宙而已。

下一節是關於生命的原理,也是同樣簡單的。雖然好像很長,但漫漫的長夜更長。而且,你都已經歷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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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的奧秘,是無數人深感興趣的題目。就好像謎一樣,每一思索,必定有所得著。因為,這一個問題,是智慧的基礎。


        第一節    生命的奧秘


    到底生命奧秘何在?人生的意義和趣味在那裡?我們可以相信,這簡直不是一道問題,而是一道命令。是深植在人心中的使命。在人性深處,不斷揮發出動力,驅使有感覺的人們,前仆後繼。

    無數天才人物,終生努力,為了研究這奧秘。從古希臘的蘇格拉底、亞里士多德,到中國的司馬遷、陶淵明、寫作《紅樓夢》的隱名人,一直到巴哈、莫扎特、貝多芬、、、,他們並不是一時興起,而是用了一個人的全部力量,不息不懈,直到生命最後一刻。有一種力量,使他們堅持。

   動物不需要知道生命的意義,只知道爭奪食物和異性。人性是高一層次的。人類需要知道人類這整個物種,在宇宙發展中的意義。人不是為了繁殖而繁殖的。食物和性的滿足,只是生命的第二位置。

    李察在寫這篇小文之時,耳畔正好傳來韋華弟的牧笛協奏曲。終生創作但藉藉無聞的韋華弟就好像親自來到,為此一使命加上旋律。笛音來自肺腑深處,在氣息與呼吸中的動力是如斯強烈,使人不能止息,不能制止自已。

    在眾多的天才之中,有一位素來不受注意的莊子。在中國,或者知道莊子的人略多一些。但離開了中國,其他人就較少知道。到底他有多重要呢?

    

      第二節   身體就是食物


   生命的奧秘是甚麼?我們從「身體」的角度開始觀察。

   從最低層次看,身體是食物。從最高層次看,身體卻是一所聖殿。

  這是稍為留意,便會看到的。地球上所有的生命,包括了動物和植物在內,所有生命的構成成份,都是「食物」。我們每天吃進身體裡面去的東西,好像是多種多樣。但細心一看就知道,所有「食物」,都有共同特質:幾乎全部食物,都是某種生命的身體。一塊肉,是其他生命的身體,一棵菜,也是其他生命的身體。你吃一顆芝麻,就不但只把一個生命吃了,連芝麻的兒子也同時吃了。地球上只有非常微小的份量,是來自非生命的物質,例如鐵、鋅、鹽,等等礦物質,不算是生命。
   
    用比較正經一點的名詞來說,這叫做「食物鍊」。其實是很平凡的:地球上所有的生命,基本成份,都是可以吃的。

  而這並非笑話。我的身體是甚麼?我的身體,就是一種可以吃的食物。任何其他生物,如果有機會,是可以把我吃掉的。雖然,從相反看,這亦是真的。我也可以吃任何其他生物。 

  這是甚麼意思?

    許多人不能接受。海上一條鯊魚,偶然吃了一個人。便全個地球都知道了,通訊社立刻拍發新聞。為甚麼這也算是「新聞」呢?因為大家都認為,鯊魚吃人是不可以接受的事。而不可接受的事,居然發生,因此哄然。

    但從事實上說,所有生命的身體,都是互相吞吃的。

  地球上所有生命的身體,都是用其他生命的身體構成,亦都是可以「交換」的。你吃人家的身體,人家也能吃你的身體。

  表面看,我的身體裡面,有各種肌肉,骨骼,皮膚等等。但其實所有生命的「身體」,基本成份是一樣的。

  作母親的人,充份明白這一點。所謂「母親」,其實是嬰孩的一塊大食物。母親身上流出來的奶水,就是生命中的第一種食物。以後的食物,雖然不從母親身上來,但卻從其他生命的軀體來,是肯定的。

   到了最後的一刻,每一種生命,都要把自己的身體交還出去。這才是公平的。

   而這是相當重要的。當你了解,你的身體,有借來的一天,亦有交還的一天,就會有很多想法出現。你知道,這一個軀體,並不永遠屬於你。是借來的也好,是交換回來的也好,身體並不是永恆的。這一種想法,會使人明白,自私是很無謂的。這是了解生命奧秘的重要起點。

   有一個小提琴家,偶然得到一隻名琴,那是三百年前的產品,聲音美得令人無法捨棄。這名琴,身世不凡。三百年來,歷經無數名家之手,音聲不知感動過多少人。有記者問提琴家,他擁有這隻名琴,有何感受。記者的意思隱藏了一個問題:他將來死後,打算怎樣處置這琴,例如會不會帶同陪葬。

    小提琴家的答案非常清楚,絕不含糊。他說:「這小提琴不是屬於我的。」因為,小提琴家知道,小提琴有自己的生命,而且是比他自己更長的生命。小提琴可能有九百歲,而他不會超過一百歲。只是一種偶然,他得以和這提琴作伴。互相發揮一點長處,僅此而己。

   其實,豈只是提琴不屬於你呢?李察眼見很多藏書家,一生藏書,到頭來,不知藏到那去。不但只琴不屬於你,書不屬於你,衣服錢財,更不屬於你。你自己的身體,也不屬於你。只有一樣是屬於你的。就是你的知識、思想、和智慧。但所謂「屬於」,也只是一種發揮。智慧如果不用出來,就算是才高萬斗,也無用處。   

    這是「佔有」和「參與」之不同。你是參與生命,而不是佔有生命。你不但只是參與於單一自己的生命,而是整個鍊條的生命。你是在一場偉大的生命競技遊戲之中玩的。你是奧林匹克世運會選手一樣的選手。

   不懂得這道理的人,以為把軀體埋葬在深深的坑穴裡,可以安全些。其實一樣是被微生命吃掉。至於把身體化為骨灰,也是變為大量被植物吸收的氣體而已。

     那麼,身體豈不是可以隨時作賤,毫無神聖之處?當然不是的。身體是靈魂的居所,是天主的聖殿,是神聖的。這是非常重要的。因為,「你」的身體之內,並不是只有「你」一個住客的。你的身體,並不是只屬於你一個人的。如果你相信宇宙的主宰,主宰就在你的身體裡面。如果你不相信,你的各位摯愛,也都全在你的身體裡面。你的身體,是你的重要工具,也是宇宙主宰的重要工具。就算有人否定身體的「神聖」成份,但也無法否定,身體除了在適當時間要交還出去,作為食物讓其他生命享用之外,身體在你本人的使用期間,一定是有某種用處的。

    你是需要「使用」你自己的。

    甚麼是身體「交換」?聰明的朋友,幾乎已經立刻知道,所謂「交換」,是有縱橫兩個方面的。縱的方面,身體來自父母。而橫的方面,身體上所有的基本成份,都是由食物來。而這一點,由於遺傳學或生物工程學的發達,早已經不是秘密。身體結構上的某種方程式,主要是來自父體和母體中的基因混合。但身體的質料,卻是來自你每天必須吃的食物。
 
    就好像建築一樣。圖則雖然來自父母,但你自己的圖則,卻是與父母完全不同的新圖則。    因為,你父母雙方各各只能給你一半的基因。你是一個新產品。你是跟父母親完全不同的。所謂「血統」,是失去意義的舊觀念。你擁有的,可能只是你祖先若干萬份之一的基因。

    基因既來自父系,也來自母系。甚至有時來自外面。所謂「病毒」,最新的研究認為,不過是一種蛋白質包著的基因。病毒是滿佈於各處的「基因粒」。這些基因粒,在適當時候,便會進入其他生物的身體中,改造對方的基因。中國人強調父系血統,是孔子的誤會。

  至於外在的材質,諸如泥水木石之類,到建築物倒塌拆卸之日,就會有出路的。其他生命,就會來吃的。

  如果生命就好像建築,那就是甚麼問題都沒有了。

  問題是,生命並不是建築。因為,建築物是不動的,是沒有生命的。而生命卻是會動的。

  所謂「動」,是甚麼意思呢?一個會動的人,跟一輛會動的車,有甚麼不同呢?人的生命,除了起碼的建築「圖則」之外,尚有無另外的生命圖則,是指揮這建築圖則的圖則?

  思路來到此處,如果繼續下去,就會離開本來的思路。雖然,這是非常有趣的題目,到底有沒有指揮我們身體圖則的圖則呢?在基因之上,有沒有指揮基因的基因呢?有沒有「基上基」呢?這是生命中最神秘而且不為人知的部份。但目前,討論的資料不夠。且讓我們把問題暫時寄存在心裡,到適當時候再討論。

  所以,我們此刻要回返本來的題目:


       第三節   生命是否等於身體?


  當我們開始思索生命問題時,必定碰到兩千年前莊子的相同問題。這是一切喜愛思考的人,必定遭遇的問題。無論你曾否閱讀任何莊子著作,或其他古希臘哲人的著作。這是第一道門,也是最後一道門。只要你走得過去,就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你的生命,就不會有任何困難。你會心安理得,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但更多人是過門不入。他們是終生惶惑的可憐蟲。

  問題只有一個。但有兩種解答。

    這問題是:生命是甚麼?

    第一種解答說:生命就是身體。

    第二種解答說:生命不是身體,身體僅是一個軀殼,一個皮囊,或者是一所房屋,甚至是一所聖殿。生命是居住在身體裡面的。甚至,生命是居住在身體外面的。

    這兩個似乎是很簡單的答案,想不到,卻是煩擾人類文化數千年的大問題。而莊子,只不過是人類諸種文化現象的一個較傑出的代表吧了。

    第一種解答認為生命就是身體,導致了一種要保存身體的想法。埃及人以為生命就是身體,所以要建造金字塔。中國人以為生命就是身體,因此希望長生不死,希望萬壽無疆。

    許多人被一個名詞吸引。以為,「逍遙」就是享受生命,就能迴避生命中的困苦和不愉快的部份,使生命更加愉快。生命的生存,本來是一種奮鬥。有沒有方法避開奮鬥,但又同時享受生命呢?這是不是「逍遙」最能吸引人的地方呢?

  但這一種想法中的「逍遙」,是假的逍遙,其實只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方式。以為置身事外就是「逍遙」。這肯定不是莊子的意思。莊子的逍遙,是一種絕對自由的思想境界,是正視生命,不是隱居。這一點,會在以後談到「絕對自由」的章節詳細討論。以為生命就是身體的人,表面上好像是一個隱者,好像是甚麼都不理的慈祥老人。他只是希望修養他自己,達到長生不老,或者至少是多活許多年。這總是無可厚非的。追求健康長壽,有甚麼不對的呢?

  參觀清朝故宮的人,總不會忘記,慈禧太后是極端重視健康長壽的人。參觀她的宮殿,是一種很不愉快的經歷。或者是那一種歷史的壓迫感,更或者是其中的光線。清朝的故宮,其實應該正名為「黑宮」。那是一所絕對黑暗的宮殿。停留多一會,都喘不過氣來。她的幽暗宮殿之內,四處都是壽字形的、類似棺木的裝飾品。這又有甚麼不妥呢?

  所不妥的,是其中的生命觀念,與及因此產生的連串想法。他們認為生命就是身體。所以他們認為,生命是沒有秘密的,一切只在乎一身。要吃進肚子裡,才是屬於自己的。許多中國人愛食不愛思,就是這種思想網絡。以上這句話,吃了才是自己的,是很平凡的,是幾乎人人都聽過的,甚至是有人經常掛在嘴邊的。就是因為這種平凡,你就可以知道,這才是中國文化斷層以來的主要問題。

  以為生命就是自己的身體,一切都是為了這一個身體,所以,喜歡佔有,喜歡金錢。得失之心,大得不得了。而血統與宗派觀念,就是得失心的延伸。他們認為,姓氏就如同財富和權力一樣,可以一代一代傳下去。就連同知識和智慧,也可以藉血統的繼承而繼承。所以,他們來到世界上,是來佔有的,不是來參與的。

  「佔有」和「參與」,本來是西方哲學家佛洛姆的觀點。英文是Having and Being。雖然 Being 沒有參與的意思,但李察相信,如果譯為「參與」,意義就更加明確。而且,佛洛姆可能不知道,得失觀念的原始發源,就是這種以為生命就是身體的想法。

  無法區別「身」和「生」,已經深入於中國文化的各部份。

    常聽說甚麼「終身大事」,而不是「終生大事」,或「終身學習」,而不是「終生學習」,甚至是「終身監禁」,而不是「終生監禁」。不是用字不當,而是錯誤的積習太深,無法分辨甚麼是「身」,甚麼是「生」。這一種誤會,使許多人終生迷妄、困惑。大多數生命中的問題,由此而起。被某種固執終生囚禁,一生失去自由,但沾沾自喜不知道。

    值得注意的是,「終身」這字眼,竟然可以在《史記》,甚至莊子原書中找到。中國人的這一種生命觀念,已經存在了二千年。要非常清醒的心,才能感受得到。

  宋朝的大詩人蘇軾有一種經驗。他有一次外出飲酒。在一種冷冷的清醒之中回到家裡。其實這是借意。不一定要飲酒,才有這種體會的。真心體會,不必借助任何刺激品。他回到家,夜己深沈,但無人應門。扣門聲在寂靜的江邊回響。只聽得內裡家人都熟睡了。鼻息傳出來,清晰可聞。

  這種清冷寧靜的時刻,做甚麼好呢?

  他說,他在「聽」。

  而千古名句,就是這樣寫出來的:「夜飲東坡醉復甦,歸來仿佛三更。家僮鼻息己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夜涼風靜穀紋平。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而所謂的「聽」,其實只是「感受」。他在寂靜的江聲中,忽然感覺到了問題。「長恨此身非我有」.....如果,「身」不是屬於自己的,那是屬於誰人呢?他說,他要忘記這塵俗的一切,找一個地方,好好的渡過此「生」。
     
  「身」和「生」的區別,其實他已經感覺到了。他是知道「身」和「生」不同的。 

  
        第四節   斷層的偏向


  以為生命就是身體,是誰的想法?就是孔子。孔子沒有說過類似的話,但孔子理論的基本設想是這樣。周禮重視宗法血統,出發點來自此處。同樣原理,把莊子著作修改得面目全非的偽莊子,那許多自以為是道家的假道學,也是這樣。他們以為,生命無非就是身體,所以,拚命追求長生不老的特殊法術。就算無法長生不老,也總好像是有辦法修鍊得童顏白髮,長命百歲。道家的推銷術是很成功的。歷朝的皇帝相信他們。中國歷史上,因為服用長生不老丹藥而死的皇帝不少。秦始皇是第一個信奉道家的皇帝。以後,就更不知凡幾。

    所謂「萬壽無疆」,是孔子認同的想法。孔子刪除百份之九十的古代詩篇,但有關「萬壽無疆」的多首沒有刪除。以下是孔子所認為是「純正」、「無邪」,而且要背熟的詩句:

    「十月滌場...曰殺羔羊...萬壽無疆」、

   「吉蠲為饎...是用孝享...萬壽無疆」、

   「樂些君子...萬壽無疆」、

   「孝孫有慶...萬壽無疆」、

   「黍稷稻梁...萬壽無疆」。

    而這就是儒家思想。儒家無法分辨生命和身體,以為生命即是身體。而這種觀念的直接延伸,就是「萬壽無疆」的可笑野心。

  萬壽無疆的想法,李察最初也只是一笑,以為那僅僅是幼稚的野心,是不可能實現的。但實際上,這種想法,卻導致了中國文化中最惡劣的陰暗面。陰暗不是某位皇帝企圖永久存在,而是人性中的動物性,是一種「佔有」的思想。儒家肯定生命即是身體,就是把這佔有思想發揮了,而且是以一種繁瑣的「禮」法,鞏固了。

    道家的修身觀念,也是同一意思。
  
    所謂「不食人間煙火」,所謂「清高」,所謂「逍遙」,全都來自一種想法,以為生命就是身體。其實是一點都不清高的想法。

    而這裡面,也有一點小小不同。

  儒家重視血統、宗法、禮制。儒家自認是「方內」之人,是非常熱衷的,是投入的。至於偽莊子們,則是企圖在生命奮鬥之外,另覓清靜地方修養身體,就算也提到修心,但修心是為了長壽,是以身體為主。

  問題是,如果不參加生命奮鬥,怎樣生存呢?所以,中國許多隱居者,隱居之前,都是拚命掙錢的。沒有錢,就不可以隱居。要等到錢多得用不完了,才去隱居。到有的人真的掙得許多錢,他的心也污染了。心壞了,就靜不下來。他的身體,只是一部停不下的機器。睡夢也不安寧。所謂「隱居」,是不可能的。而且,太多物質,心靈污染,思想軌道走錯,就會心神不屬。

  至於陶淵明或者伯夷、叔齊之類人仕,他們並不是關愛身體的隱居者。他們是要主動離開一種不良的網絡。就算餓死,也在所不惜。他們是抗議某種現存的不良制度,他們是用盡了全部的實踐,去尋找真理。他們是無私的,而他們的貢獻也是巨大的。如果沒有臨老飢餓乞食的陶淵明和被迫餓死的伯夷、叔齊,我們就不可能像看鏡子那樣看清楚孔子割斷中國文化的真相。

  一個人,到了最後結算時刻,必須把肉身交付出去,連產業錢財,也同樣必須交付出去。但認為生命就是身體的人,無法了解這一基本事實。他們不知道身體和錢財的關係。雖然這是可笑的,但卻經常發生。他們以為物質就是生命。有錢,就可以吃多些,喝多些,享用好些。所謂「愛財如命」,就是這意思。喜歡食和色的人,很難分辨物質和身體的關係,他們以為生命就是身體,以為身體就是物質。

    但人性是不止食和色這兩樣的。食和色只是動物性。告子說:「食色性也。」是片面的。因為人性有更加高尚的追求。追索生命的意義,是人性的基本預設。這一點,本來是非常簡單的道理。但有的人永遠無法明白。他們以為生命無非是吃喝玩樂。吃不完,玩不完,就傳給子孫。

    孔子的文化重視孝道。這是沒有人反對的。特別是孝道加上忠貞,更受統治者支持。而孝道亦帶來權威。知識是以權威為標準的。所以孔子強調「無違」,即是「聽話」。但孝道在儒家來說,有更重要的潛在意義。那就是傳宗接代的想法,認為錢財產業土地,都是要交給兒子的,這本來沒有甚麼。但這種思想,真正的意義就是:

   「生命就是身體,身體就是物質。人所佔有的物質,可以用血統繼承的方式延續。」

    這是孔子血統傳承的主要意旨,是間接鼓勵佔有。孔子文化的關鍵在這裡。看孔子書,文句上反反覆覆,只能看到父慈子孝那一套。但這一套是來自一種深層架構的。而這深層架構,就是肯定了一種物質佔有的制度。而間接鼓勵佔有,比直接鼓勵,更加惡劣。所以,斷層以來的中國人,很難明白生命的意義,很難知道,做人的終極意義在那裡。「食色性也」,又有何不對呢?難怪有這樣多的不良網頁和不良刊物,以「食色性」作為標榜。至於那些未至於標榜食色性,僅只標榜吃喝玩樂的,就算是非常客氣, 十分檢點了。

    至於何謂「斷層」?這是另外一個特大題目,要另加詳細解釋。簡單說,就是中國文化的精神,本來不是如此。是歷代統治者推崇的儒家思想,把中國人的文化割斷了。


        第五節   基因傳承和靈性傳承


  人可以把一部份的血(基因)傳下去,把錢傳下去,甚至把權力傳下去。秦始皇企圖傳之萬世的想法,來自孔子。而這一思想至今未滅。但事實上,基因不斷變化,而資產亦會不斷易手。金錢不能傳,權力也不能傳。

  中國人有一個「愚公移山」的故事。愚公以為,他的願望是可以傳下去的。他以為,他的孩子是必定「聽話」的。他以為,他是子又有子,子又生孫,子孫萬代,就可以為他把家門前的太行山和王屋山移走。

  愚公的錯誤,即是孔子的錯誤。他們無法了解,智慧不是循這種途徑傳下去的。 
 
  肉體和基因的繼承是一回事,而思想和心靈的傳播,又是另一回事。兩件事,有兩條不同的路。以為生命就是身體的人,是不可能明白這道理的。也沒有人教育他們。因為,在斷層之後的中國人,主要的思想網絡,是儒家網絡。而儒家認為生命就是身體。

    斷層並非來自秦始皇焚書事件,而是遠自周朝初年。

    孫中山說:「周以前為一進步時期,周以後為一退步時期。」(《建國方略之一:心理建設(孫文學說)》第五章:知行總論)

   這是異常準確的判斷。孫中山的智慧,近代中國無人可及。他已經看到斷層的存在。斷層雖然是始自周朝,但要直到了孔子,才把周朝的血統私心鞏固了。

    中國人的斷層,是非常決絕的。

  孔子刪除百份之九十的古代詩篇。這是可怕的巨大數字。中國古人的大部份智慧,詩篇裡必定有反映記錄。那可能就是中國文化智慧的主體。雖然具體我們無法知道,知道的只有刪餘的一首。司馬遷在《史記》中引述伯夷的一首詩,其中提到說周朝的革命是「以暴易暴」。這是被孔子刪除的一首,倖存在《史記》裡。至於有沒有其他的倖存作品?未來的考古學家,有無可能把更古的詩句發掘出來?這是很渺茫的希望。

    伯夷的原詩名為《采薇歌》,是他拒絕接受周朝文化,上山采薇為食,餓死之前寫的: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這首詩雖然簡單,但有兩個非常重要的訊息,是觀察中國文化的重要眼睛。

    他所說「神農虞夏」就是遠古傳下來的某種傳統,但到周朝就斷了。周朝正式肯定了父子相傳的家天下,已經不能代表中國人「仁」的文化了。而這種行為,就是「以暴易暴」。

  問題是,為甚麼孔子要刪這一首詩?因為,孔子是周文化的維護者。至於此外的其他詩,有甚麼內容?我們全不知道。

    中國人的孤兒心態,就是這樣來的。因為,我們雖然有祖先,但靈性的傳承已經被割斷。而且,孔子禁語古代神話,一句「子不語怪力亂神」,中國古代的神話,就不可能流傳。希臘人這樣多的神話故事,蘊含無量數智慧。孕育出西方偉大的文化。但中國人的神話,卻少得可憐。 

     至於莊子一書之所以能夠傳播,也是因為,莊子書是被大量刪改修飾的,是面目全非的,是消極的,是被一團雲霧遮蓋的。這本來是不幸,但卻又變成為幸運。因為,沒有皇帝想到要去銷毀消極而無害的垃圾。他們以為莊子是垃圾。所以,今日我們仍可能在面目全非的亂稿中,發現莊子的光芒。就好像斷線的鑽石項鍊,仍然在垃圾堆裡。

  問題是,斷層之前的中國人,思想如何?
幸運是中國人是用方塊字的。而且,方塊字不是刻在巨石上的。如果靠刻錄,恐怕斷層前的思想,就更無法捉摸了。中國人的方塊字,是在中國人的網絡文化中傳播的。所以,我們今日仍可能窺見遠古的思想,遠古的方向。

  是甚麼思想呢?是甚麼方向呢?

    其中有一個重要的字。

    那就是堯舜禪讓的「禪」字。

  「禪」,就是思想的傳承。就是認為,思想的傳承跟血統或基因傳承不同。就是是認為生命不是身體。
 
     遠古的中國人相信,智慧的傳播,不靠血統,不靠身體,而是靠思想。這是堯的教訓。遠古中國人的精神,雖然只是一個字,但意義無窮無盡。方塊字的好處,此處無法詳述。請看後面「『心念』與中文的右腦傾向」一章。

   血統傳承和思想傳承,是不同的兩條道路。孔子主張的「禮」,是血統傳承。堯的「禪」,是知識和智慧的靈性傳承。這是絕然不同的兩條路。        

    唯一的幸運是,雖然孔子花了這麼大的氣力去遮蓋遠古中國人的思想,但,這「禪」字仍然存在。另一條路,雖然隱蔽難見,卻是有的。
 
  認為生命就是身體,是很接近無神論的。但徹底的無神論,在世界上很少。他們因此墮落於一種無端端的迷信之中。甚麼叫做「迷信」?就是認為,宇宙中有一種力量,可以幫助他們佔有物質。所以,無神論就是在這一個關於「佔有」的轉折地方,重歸於有神論的。而儒學跟佛教、道教合流,就是這原因。

    中國人的民間信仰,就是在這一種含混的思想下,愈來愈傾向物質。以神佛作為物質的供應者,這樣的民族,怎能進步?許多自以為懂得科學的人岐視宗教,但重視物質。搶奪物質財富,爭先恐後。以身體為物質的人思想空虛,這是最容易傾向的墮落途徑。


      第六節   生命的本質


   生命是甚麼?這是我們無法忘記的大問題。這問題,會追隨我們一生。以為生命只是身體,只是第一種答案。第一種答案,在中國文化的領域裡,以偽莊子和孔子為代表。

   第二種答案,以莊子為代表。第二種答案認為,生命並非身體,身體是生命的工具。那麼,生命是甚麼呢?

   我們並不以為,莊子可以提供全部的答案。因為,莊子只是一種方向。甚至不是那種精確的方向,而只是一種「心向」。莊子的思想,是對於宇宙人生的方向了解,而不是宇宙人生的構造圖。
  
  指南針就是指南針,指南針不是地圖。而莊子也不是聖經。莊子只是一本心向的書。你讀完莊子,能夠知道自己的心放到那一種方向,就非常了不起。知道自己心向那裡,就知道自己的眼睛向那裡,心明眼亮,胸中有指向。

  我們用「指南針」這比喻,但這是不精確的比喻。指南針雖然能夠給你一種似乎是方向的方向,但卻只提供了資料的一半。航海人有了指南針,也是不能準確航海的。因為,必須知道自己的位置,方向才是有用的。「方向」加上「位置」,才是比較完整的資料。如果連地球是否圓形,都一無所知,更無任何經緯度知識,給你一根指南針,又有何用處?  

    一個處身在東經125.7度,北緯31.4度的航海者,如果有指南針,準確航向正西,可以抵達s 城市。但如果他不知道自己的經緯度位置,被大風和水流吹離了航線,再往正西,就不可能抵達s 城市。只能抵達不知何處。這不是喪失方向,而是迷途。

    所以,知道方向,只是獲得資料的一半。

    這不是今天的問題。更是兩千年前的問題。莊子時代的中國人,並不知道地是圓的還是方的。但切莫譏笑莊子。今天的人,同樣不知道宇宙是圓的還是方的。儘管有許多種宇宙理論,但全部無法絕對肯定。

    就是在這種原始的環境下,莊子給了我們一根指南針,但沒有提供位置。

  我們可以用符號試圖顯示這種情況:

   ↑
       
  
  這就是基本的orientation 原理。箭表示方向,箭下的x字,就是位置。「方向」要跟「位置」連到一起,才是有意義的。無位置的方向,是無意義的。

    這種想法,使我們心虛。內心虛怯,無法落實。我們應該記著,我們所掌握的,永遠只是一半。而另外的一半,是在宇宙主宰的手裡。

    所以,本書最多只能給你一半的資料。這已經是我們最大的野心了。另外的一半,是需要另外努力的。莊子只教導你去溝通。你可以上窮碧落下黃泉,跟宇宙主宰溝通,跟活人甚至死人溝通。不是真的要去開棺挖墳找死人,而是到圖書館去。過往一切智慧,都是有記錄的。地球上所有智慧,古往今來,都在圖書館裡。都在靜靜的等待你。雖然,所有過去人類智慧的總和,加起來,也不夠一半的一半。因為,另外一半的一半,是在將來呢。

    如果生命不是身體,那麼,生命是甚麼?

    莊子不會給我們一個確切的定義。地球上所有的哲學家,也不可能給我們一個確切的定義。因為,我們只能掌握一半的資料。而事實上,定義的方法,也只能在左腦區域運用。莊子有另外的方法去說明甚麼是生命。因為,莊子用的是比喻法。而比喻法是心之所向,是一種方向,不是具體的。

    莊子的意思非常簡短:如果生命不是柴,那麼,生命就是火。

    薪盡火傳,只有四個字。但已經包括了生命理論的全部精要在內了。

    如果生命不是身體,生命就是身體的能量發揮。

   莊子的意思,是和聖經上的話非常接近的。《若望福音》上說,「生命是人的光。」(第一章第四節)。自然,《若望福音》上的話,是全面得多,完整得多。

  問題是,甚麼是「火」?甚麼是「光」?所謂「身體的能量發揮」,又是甚麼意思?

  本來,這是很簡單,很明白的。根本毋須任何解釋。人人都一看就知道的。

  只是在愚蠢的私心膨脹之下,會使人變為瞎子。很簡單的道理,一說即便明白的道理,也無法了解。所以,時到今日,許多村夫愚婦,仍以為「修身」就是保持身體健康。他們不知道,「健康」是有兩個元素的。第一個元素是火,第二個元素才是身體。沒有火的人,身體是不會好的。而沒有身體的人,也是沒有火的。任何一個企圖身體健康,生活愉快的人,把自己的火點起來,健康就在那裡了。

  要想保持火旺,要有乾的柴。所謂乾柴烈火,是很簡單的道理。濕的柴,只會腐爛發霉。還有人說,生命是不必要燃燒自己,也能發出亮光的。那是胡塗透頂的「濕柴理論」。你不會想得到,學富五車的社會賢達,也會這樣主張。所謂「明哲保身」,似乎是最好的忠告,其實只是不燃燒,不發熱,無益於人。

    甚麼是「濕柴」?濕柴是動物性的存在。動物是毋須主動燃燒自己的。動物和植物,只須要活著,就能繁殖生命。


       第七節   冷燃燒


     問題是,為甚麼「冷燃燒」更加重要?因為,人雖然是人,但人基本上還是一種動物。許多自以為自覺的人,自以為掌握了生命原理,勇往直前的人。一下子遭遇小小挫折,就無法轉寰,因為忘記了做人的基本原理。

  燃燒之分為冷和熱,是很明顯的。一塊冰冷的鐵,也是在燃燒之中的。鐵的裡面,有各種無休止的運動。到若干年後,就算是一噸重的鐵塊,也會變為粉末泥塵,漫散於大氣之中。這就是「冷燃燒」,是大自然本有的、自然的燃燒。

  一隻小老鼠,或者一朵玫瑰花,他們的生命,也是一種冷燃燒。都是自然而來,又自然而去的。冷燃燒可能是大自然裡最重要的程序。冷燃燒是緩慢一點,但那種連接與承續,卻是永恆的。地球如果不分解,就沒有其他新星體。有來必有去,有分必有合。而來去之間,有新的因素出現。宇宙就是如此成長的。

  問題是人。

  因為人的燃燒,跟動植物的燃燒不同。如果說,一根燭,是冷燃燒的生命,千萬年後,這燭會經歷一種自然淘汰銷毀的程序。那是「冷」的。但當人主動把燭火燃亮,這一根燭火,就會發出熱能光能,也會對生命周圍的環境,造成影響。這,就是「熱」的。

   一個嬰兒,本來就是冷的。嬰兒根本不懂得人生大道理,只是依照大自然的原始模式生活。雖然,從母親第一次餵哺,嬰兒第一次感受母愛的時刻,嬰兒的冷燃燒和熱燃燒就已經分不開了。但為了說明的便利,需要借用冷和熱這兩種意念。暫時當一個嬰兒是冷的好了。       

    一個冷人,不會理會甚麼政治、宗教、哲學、甚至是非。冷人是沒有是非觀念的。甚麼事情,都無可無不可。冷人只會獨善其身,自己獨自活著,獨自做一個人。冷人有冷人的世界。而冷的世界,就是宇宙的原始面貌。那是絕對美麗的。

    一根蠟燭,就算沒有燃著,也是在燃燒之中,有本來的生命。問題是,這根冷冷的燭,第一次的感觸,是在何處?是甚麼令他忽然感動,無法釋懷,不能自己?何處吹來火星,令他忽然有了額外燃燒的渴望? 如果你也能分清冷熱,你就會明白莊子。

    本來很容易燃點的蠟燭,也有不容易的時候。

   一個寒冷的冬夜,還下雨。你甚麼都沒有,就只有一把蠟燭。其中,只有一根是點亮了的。你多麼渴望,把其他的燭,也都點亮了。但雨水不斷的在頭上洒,無論怎樣,都再無法點亮其餘的那幾枝。你只能俯下頭,把孤另另的燭放在胸前,用外衣把左右的寒風冷雨擋著,要把胸前這冷冷的光點,繼續燒下去。

    問題是:

    如果這最後的一朵火熄滅,大地會不會永遠黑暗?當然是不會的。雨總會過,天總會晴,陽光總會來。還有暴雨雷鳴,一個閃電,整個森林都會燃燒,何況一根蠟燭?

   而冷燃燒和熱燃燒的道理,這還只是一個起點。

    我應該冷些,還是熱些?有時想冷,也不能。風暴時期,熱火朝天,有大矛盾決定一切。投筆從戎、為國捐軀,是起碼要求。那時候,大多數人都是熱的。當風暴平靜,河水就只能緩緩前進。社會平淡,人也平靜。熱冷全不相干。人生只是職業、事業、愛情、友情,或諸如此類痛癢不相干的小事。生命的推動力,淡得看不見。這是冷人多而熱人少的時代。你可以保持冷冷的一顆自由心,但也可揀選一處熱辣辣的火坑溶進去。

    但一定是要記著,冷燃燒才是生命的基礎。事業可以失敗,愛情或者兒戲。到某種時刻,許多人會因熱忘冷,忘記了生命的意義,看不到本來的美麗世界。生命的能量,好像忽然消失。陷入孤絕恐慌的境地。

    其實,火是可以重燃的。一切的火,都可以重新燃燒。死灰不死,火種永在。

    就算是暫時燃不起來,冷冷的世界,也有一番美景。就讓我們重新跟松鼠、蝴蝶、野貓、青草、雨點、風雪、雲霧、山林、甚至是一本街上撿來的爛書,做個暫時的朋友。許多人都很傻。但傻也是朋友。何妨打打球,跑跑步?

    這就是叫做冷燃燒。

    而熱燃燒太熱。還有,未必人人留意,熱燃燒的火,有的是陽火,有的是陰火呢。

  陰火虛燒,可以把人燒毀,也可以把快樂燒去。狂熱要求佔有的人,狂熱搞錢的人,不但會把自己的心燒毀,連臉孔也會燒毀。陰火是會毀容的。那一張臉,愈來愈醜,愈來愈惡。人見人怕,千夫所指,還有何面目?而地球上的好人,壞人,正人,邪人,當他們燒起來的時候,火不是一樣的火。雖然積極的壞人,就跟積極的好人一樣多。

    這是宇宙的本來規律。而抉擇的權利,總是屬於自己。何妨多想一會?


         第八節   人是怎樣燒起來的 


     有的問題,很早便發生。記得李察生命中的第一道問題,不是生命的「奧秘」,而是生命的「意義」。李察那時還是個很小的小朋友,大約只有十歲,有一天吃過晚飯,獨自一個人,跑到家中附近的一座大教堂門前,默默坐著。一坐便坐了兩個小時。還記得那教堂門前有兩株大棕樹。夏天夜裡,棕樹的葉子,在墨藍色的天空之前搖曳。

   一個人可以默坐兩小時?這在沒有電視,沒有電腦,連收音機也沒有的時代,可能也是不常見的。喜歡思想,不喜歡運動的孩子,通常都是比較靜的。「生命的意義是甚麼?」這一條問題,以後就一直都在李察的心上。以後人大了,見的事多了,看的書多了,便一條條的拿來比較。這是李察生命中笫一件最幸運的事。一個人一生之中,如果有一條主要的問題出現,便足夠作為一生人主要的生命動力。

  但為甚麼會有這樣的一條問題出現,而不是另外的問題出現呢?大約那時李察的母親剛剛去世,生命的刺激太強烈,思想的動力出現,從此便再也不能停止了。

    母親忽然間生病,病的時間前後大約只有半年,卻好像是幾年那樣長。她是肝病死去的。死的時候,肚子脹得像個大皮球。她死後,屍體停在澳門一處非常簡陋的停屍間。平躺在一塊黃色的石床上。石頭造成的床腳處有一個小孔,是讓屍體的液體流放的。沒有空氣調節,只在旁邊放一塊冰。那塊冰大約有四呎高,兩呎闊。放久了,忽然發出隆的一下大響。把外邊所有的人,嚇得一大跳。以為停屍間裡面有甚麼事情發生。原來只是那塊冰的底部溶了,所以放不穩倒下了。

    而那時李察在想甚麼呢?那停屍間的外邊,是一小小的廳子。親戚都來了,還有尼姑之類,都在外邊說話,摺燒衣的衣紙物料。還算是挺熱鬧的。而那停屍間沒有門,從外邊看去,剛好就看到母親的一雙腳。沒有穿鞋子的腳,光光的向著外面。在這一群人坐著的廳子和屍體的停放間之間,是一塊小小的空地。那時,李察無事可做,便在那裡踱方步。只在那裡來來回回的走。

    也不知道在那裡繞了多少時間。在李察的記憶之中,這便是李察一生人,第一次正式曉會「思想」的時候。那時想到的第一點,是最好這一切都是一場夢。全都是夢景,一覺醒來,全不是真的。但事實卻一切都是真的。那是夏曆五月份的大白天,空氣潮濕而且奧熱。頭上的太陽非常猛烈,絕對不會是夢境。所以,那一聲巨響,也沒有嚇到小小的李察。
 
    到底是否人生如夢?當然不是的。人生並非夢境。莊子的故事中,明明白白的告訴我們,生命和夢境是兩回事。這一點,要在以後詳細解釋。亦有太多偽莊學說,以似是而非的道理解說人生如夢。當然,在困難的時刻,這一種虛構的寓言故事,可以暫時使人安心。就好像催眠那樣。但催眠是總會醒來的。醒來之後,日子又怎樣過?莊子是不會這樣催眠我們的。莊子只是非常明白的告訴我們一種生命的道理。

  「活著的意義是甚麼?」這一條問題,不是人人曉會去問的。李察猜想,每一個人,一生之中,應該都有一條主要的問題。有問題的人,都是幸運的。因為,問題也是一種動力,有了動力,以後便無論怎樣艱難,都會支撐著你活下去。或者說是努力下去,奮鬥下去。

    但問題未有完結。問題是:

    問題是從那裡來的?為甚麼許多人,對於「問題」的意識是如此強烈?

  到底人是怎樣「燒」起來的?到底,人的「動力」是從那裡來的? 

  幾乎所有的燃燒,都是從外面來的。總是有一朵外來的火焰,把本來冷冰冰的燭燒著。自燃一般是很少發生的。

  這外來的火焰,可能只是一種惡劣的環境、一場悲慘的遭遇,或者是一種特大的壓力。又或者那只是一本書,一首歌,一句話。 

   無端端的,你就不能自已了。你覺得,你再也不能制止自己了。你停不下來了。

  壓力就是迫使世界變化的力量。

    柴在水下面燒。水就開了。而這力量,正正壓在自己的頭上。貧困是壓力,災荒是壓力,戰爭是壓力。其他失業和失戀等似乎是很個人的問題,其實質,也是社會壓力,更是一種迫使社會變化的力量。

    甚至成功也是壓力,富裕也是壓力。富有的人會想:我要這名譽來幹甚麼,我要這些錢來幹甚麼。總是希望有所作為,絕不想空過一世。

  壓力加臨,人就會開動腦筋。而對付壓力的,絕對不止是一個人。是一整個的思想網絡。所以,你能夠從某一本書,某一首歌,甚至是某一句說話中,得到鼓舞,得到啟發。一個從噩夢甦醒過來的人,會點亮燈,會打開窗子,會睜開眼睛。而你所看的書,也不止一本。一整個網絡,都是力量泉源。

    所以,燭火是一朵一朵地燒起來的。一朵燒著了,又去燒另外的一朵。

  至於所謂「苦悶」,其實是燃燒的前奏。火已經來了,只是柴薪上有點濕氣而已。這叫做「悶燒」。苦悶是行動的前奏。一下子想通了,世界就是屬於你的。
   
    生命的意義是甚麼?已經燃燒的人,常常忘記了這個問題。會燃燒的人,都是極忙碌的。都有做不完的事。只管燒,只管燒。

    或者,燃燒本身就是生命的意義了。

    有一個傻瓜。他在青年的時候,為自己制定生命目標。他說,第一、他要賺一百萬,那時的一百萬跟今時不一樣。是一個天文數字。第二、他要買一座農莊。第三、他要買一條遊艇。有一天,他忽然發現,自己的三大目標已經得到。其實,此時危機已經出現。到後來生意失敗,三樣東西都有失去的危險,他就惶惶不可終日。

    我們不會不知道,這一位傻人,就是佔有型的人。他的生命目標,只是佔有。他佔有了三件物質,生命的意義就失去。不久,他就自殺了。

    生命的意義是參與而非佔有。這是很簡單的道理,但許多人都要繞非常大的生命圈子,才明白。等到明白的時候,往往已經幾十歲。所以,這是愈早明白愈好的問題。

    問題甚麼是參與。是參與某一教派,還是某一政黨?一個孤立的自由人,算不算是參與?這又是不可解錯的。否則一失足,就要後悔許久。

    因為,生命不是以個體為單位的。人類的生命,是一個大的整體。所謂「參與」,就是參與到人類大生命的潮流裡去,不是參與到形形式式的偏見圈子裡去。

  到底生命的奧秘何在? 


       第九節    長角度和短角度


  此刻,我們馬上就可以起飛了。所謂「起飛」,是有特殊含義的,是莊子思想的重點。我們將在以下第四章詳細敘述莊子於思想上的絕對自由原理。相信許多喜歡閱讀的朋友,後面第四章早己第一時間看過,已經知道「飛」的原理了。其實也是很簡單的。當我們擺脫一切的牽制羈跘,就可以飛。

    第一個問題:

    生命是有長度的嗎?

   這一個問題,有人認為非常重要。他們終生的想望,就是希望長命百歲。但是,從另一角度看,這問題卻是了解大生命的關鍵。

   生命因何短促?許多人慨嘆,轉眼之間,你我的墓上長草青青。無能的感覺,悠然而生。

    假如你是上帝,要設計一種好像人類那樣的生命,你會賦與那種生物多久的平均壽命?  

   a. 1-100       
   b. 1-1000      
   c. 1-10000   (請剔) 

    為甚麼不是一千歲,一萬歲, 而是只有一百歲?中國所有的帝皇,都希望有萬歲,萬萬歲。為甚麼只能有一百歲? 

    這就是「大生命」自由發展的需要。

    如果個人的壽命再長十倍或百倍,則人類的自覺操縱能力,就會大大增加。這種人為力量,無論是計劃經濟也好,獨裁政治也好,都是無益的。  

    大生命有一種自然的調節過程,不能用人類理智的能力,加以干預。例如股市太熱,就應該塌倒。那叫做不以人類主觀意志為轉移的大生命現象。股市能永遠不倒,堅定不移地由國家力量控制嗎?

    任何種類的控制,不會超過一百年。這就是生命的奧秘。生命的規律是:個體生命,只限於短暫。再長些,人為控制就會過量。

   秦始皇如果有一千歲壽命,世界就不得了。所以,沒有人可以永遠得意,亦沒有人可以永遠成功。生命的設計就是這樣:個人不可以長期控制一切。大生命需要一種自然的調節。小生命的力量早己預設上限,不能影響大生命的發展進程。

  問題是,生命應該有多長,才是適當?     

  如果有一天,你忽然碰見一個天使,他問你,你需要幾長?你怎樣回答?你根據甚麼回答?你要這一個數量的理由何在?你曾想過嗎?  

  這是需要靜心思想的問題。

  因為,這個天使很可能是真的。因為,天使可能就是你內在的自己。你「覺得」需要幾長,便有幾長。但是,你的需要,不可以超越人類的平均數。你不能指望一千歲。自然,這只是一種猜想。因為,李察想到,在人心深處,可能有一個調節的機制。你自己的健康,是被這機制決定的。心理健康先於肉體健康。你覺悟,你明白,你知道生命的用途,你覺得需要,你的天使,就會把這個數量給你。

  人的壽命要有多長,才是最好?朝生暮死的小蟲,原來壽命也有十七年,但十七年埋在土裡不孵化。但孵化成蟲,壽命只有一天。人類小生命中的所有程序,例如讀書考試談戀愛謀職業維持生計教養下一代等等,小蟲全部要在一天之中完成。傳說有的龜,被放在建築物的柱子底下,當作神物,千年後建築物倒塌,長壽的龜仍然生存。中國人,當然對這樣的故事津津樂道。都輕視那種短命的小蟲,只希望做那長命的龜。

  但問題是,為甚麼需要一種有十七年壽命的小生命在世界上?大約這就是所謂的「浮塵子」。雖然是朝生暮死的小生命,但每一顆,都必須長埋在土中十七年,才會孵化出生。

  李察曾經對這問題,迷惑不已。夏夜讀書,飛來書頁上的小蟲,不知有多少。而這種小蟲對於李察的刺激,也幾乎是絕對的。後來才想到,浮塵子的意義是甚麼。

  但請先讓李察告訴你一個殘酷的事實。

  太陽並不必定明天早上出現的。

  人類歷史上的黑暗期,有時極長,幾百年是等閒。明朝和清朝的黑暗世界,每一個單位都是幾十年。近如文革,持續十年。每一個明天,都是黑色。經濟衰退,失業浪潮之類,只是小兒科。 

   「物極不反」,是庾信「哀江南賦」名句。那是必須一讀的名篇,是絕對精彩的美。但這美,亦如同世界上所有的美一樣,都有一道艱深的門,把平庸者摒諸門外。

  那是甚麼時代?那是歷史學生聞之喪膽的魏晉南北朝。史實太複雜。都想把這一段時光,剔出範圍之外。黑暗的古中國,忘掉也吧。但庾信為你燃燒烈火,命地獄重新呈現。

  天地離阻,人神慘酷。華陽奔命,有去無歸!                                     

  一切問題都無法解決。

  明天起床,太陽仍是黑色。

  庾信說:「敝箄不能救鹽池之鹹,阿膠不能止黃河之濁。」

  就好像你不能用萬能膠為長江修補崩堤一樣。物極不反。因為,循環是不以個人的小生命長短為單位的!

  一切的困惑,來自一種角度。原來,生命的角度是有兩種的。一種是長角度,一種是短角度。

  或者是真有冰河時期的。大地凍結,眾生滅絕。在一種慘酷的嚴寒中,諸天白茫一片。

  黑暗時期,千百年都不會過去。但這白色的嚴寒,卻只要十七年就過去了。十七年後,種種不利生存的毀滅元素逐漸散去,忽然,大地上出現許多綠色的小飛蟲。漫山遍野,都是這些綠色的小光點。

  那時,你在那裡?我又在那裡?

  就在那點點的綠色裡。

  我們全都在那裡的。就好像久別重逢的戰友,原來我們只是暫時失散,卻是全部存在的。

    那一種重逢的歡欣喜悅,此刻就可以感受得到。我們的基因存在,感覺存在,靈性存在。全都是存在的。每一塊小小的綠色翅膀,都是希望的未來。

   莊子說,薪盡火傳。燃點的燭,生命有限。但所傳下的火,卻是無限的。

  所謂火,是靈性的遺傳。但是,萬一如果,所有的火全部熄滅,也是不要緊的。從小飛蟲的表現,我們可以知道,宇宙主宰是有後著的。就好像六千五百萬年前,恐龍滅絕,但過後仍有新的生命。試想,連愚蠢的人類,都曉會把資料後備儲存起來,何況宇宙的主宰?

  明天的太陽並不一定起來,但黑暗仍會過去。這是宇宙的規律。

  這就是我們可以勇敢盡情活著,可以盡情發揮生命全部能量的理由。

  關於浮塵子的啟示,需要在這裡說明:這種有十七年沈埋的小蟲,未必就是浮塵子的。浮塵子本是蟬的一種。而另外有一種名為「十七年蟬」的昆蟲,也有十七年的埋藏。問題不在於昆蟲學,問題在於其中的啟示而已。是十七年還是十八年,或者是不相干的。至於為甚麼對於李察,這是一種絕對的刺激呢?

  未曾哭泣長夜的朋友,是不會明白的。你們是幸福的一群。上主祝福你。

  李察是不幸的。雖然,今日回看,這種不幸,原來是恩賜的最大幸運。但那一個時間,李察尚未明白。

  李察的母親早逝,有一段長時間,與老祖母相依為命,在一種慘烈的貧窮中活著。其間的往事,說來話長。如果將來仍有時間,李察希望都能寫出來。人性的偉大,在她身上都可以見到。

  後來她死了。李察遠道回家奔喪。那一個守靈的晚上,李察永遠記得。

  祖母是信佛的。但中國人就是這樣奇怪,卻請來一個道士為她作法事。道士來到,佈置好各種雜物,披起那件鮮艷顏色的道袍,鈴鐺一響,便唱了起來。道士唱的歌,本來是一種陳腐老套的廣東鄉土喪葬歌謠,無非是甚麼奈河橋邊人天遠隔之類。但當時不知如何,卻是入耳非常。覺得每一句都唱進心裡去。這歌詞,後來遍找各大圖書館,都找不到。或者到那殯儀館附近的道觀去問問,可能尚有的。

  而那一批綠色的小飛蟲,便是這時來到的。當時心情極度惡劣,坐在椅子上,動都不想動。耳邊傳來的歌聲,好像是招魂。綠色小蟲撲面撲耳,就在李察的臉上爬,也沒有想到要撥去。小蟲的腳抓在臉上,本來很難受,但跟當時的惡劣心情相比,完全沒有感覺。

  但無論如何,這一種綠色的小蟲,從此便留心上了。十七年孤寂的資料,一見便動心。蜉蝣的意義,大約是從此處開始想到的。 

  如果黑暗並非永恆,甚麼才是永恆?

  須清楚小生命和大生命的分別,才能明白。

  第一,從長角度看,大黑暗是遲早會過去的。宇宙是發展的。將來是必定會比今日好的。太陽是必定會重新昇起的。明天不起,後天不起,也總是要起的。就算是將來太陽燃盡毀滅,也必有新的能源。

   第二,短角度的個人生命,不過是大宇宙的一部份。個人的周期是短的,一切人的壽命是有盡頭的。但當一個人能夠投入於生命,他就永遠是屬於宇宙大生命的一部份。

  燭有盡而火無窮。一枝蠟蠋,燃盡自己之後 ,還可以點亮他人。讓火光永遠傳播下去。火是不會滅的。所以,黑暗並非是永恆的。火才是永恆的。

    只有這樣想,才會肯定自己。

    我們是甚麼?我們都是渺小的小蟲。但同時又是偉大的大蟲。

    魯迅以為,如果大家都是蛆蟲的話,那麼,能夠大聲叫出:「我們都是蛆蟲!」的那一隻,就特別偉大。

    蛆蟲快樂不快樂?當然快樂。蛆蟲是蒼蠅的幼蟲。天生就是在糞堆裡生活。那是最適合他們生活的環境,猶如草蜢喜歡青草一樣。猶如魚在水裡一樣。這也是莊子說過的。    

    如果叫一隻蛆蟲去青草地上生活,這蛆蟲就一定愁眉苦臉了。人的生活,在蛆蟲的眼中,一點都不愉快。如果叫蛆蟲也吃人類所喜歡的巧格力、汽水,或者洋酒香煙,蛆蟲就一定難過極了,以為真是生不如死。 

    所以,我們從此處可以找到快樂的原理:

    盡情燃燒,就是快樂。

    無論那是多麼臭的臭坑,如果李察也是一條蛆蟲,就都會一頭鑽進去的。因為,那裡面就是快樂。

    李察十分喜歡邱吉爾的話,借來作座右銘:


         我們都是小蟲,
         但我確實相信,
         我是一隻螢火蟲。               


    以上,是簡單的生命長短問題。但問題並未完結。當我們從一個高些的角度回看,那又是另外一個問題。甚麼是「高」?下面的「主要實踐原理」和「ACB 原理」,初次接觸的人,可能感覺不容易了解。但一旦明白,你會發覺,自己的思慮,已經跳出了個體思維的小圈子。


    第十節  ACB 原理


  研究生命問題,有一個重要的方法。簡單說,就是照鏡子的辦法。因為,人是永遠照不到自己的。這一點,也要在第四章談到。

  如果勉強真的要看到自己,就需要「抽離」。好像乘上了一輛光子飛車,升上五萬里高空看下來那樣。

    為甚麼「抽離」比「埋堆」更重要? 

    今時今日,「埋堆」是極端重要的。那是飯碗的保証。所以,「埋堆」、「埋甚麼堆」,是時務俊傑的主要思想範疇。所謂「埋堆」,亦可算是香港人的特殊文化:就是要參加到某一種是非的小圈子中去。一旦加入了是非集團,就有生活保障。但強烈的是非觀念一旦成形,獨立思考能力就失去。這就是思想停頓的開始。

  從思維的角度看,抽離能力,幾乎就是第三種智慧。前兩種智慧,包括了:一、忘我,二、承認無知,是蘇格拉底提出來的。但他沒有說抽離。 

  抽離的能力,就是離開現在的思想典範,離開現有的紛爭,把問題推高一個層次的能力。

  人在江湖,不是智慧。抽離江湖,才是智慧。 

  其實,抽離的人,必定是無私的,也必定是無知的。那本來就是蘇格拉底的思想。

  再退後一點看,抽離能力也是一種數學,是很接近幾何和代數的方法。因為抽離所思索的對象,不是個體,而是整體。許多時候,問題的真像,要離開個體的小小範疇,才看得到的。

    以下,讓我們利用抽離的方法,看看人類大生命的處境。
 
    人類的大生命,可以用一條簡單公式表示:

        ACB

    A是人和人的思想網絡。包括了一切人類從遠古進化而來的知識和智慧。

    B是人所面對的物料。就是人所能取用的一切物質。那是地球環境提供的物料。

    C 是人的「操作」,或使用這些物料的程序。這程序,到二十一世紀為止,有一種主要的形式:就是燃燒石油。一切其他操作的形式,都是從屬性質的。

    遠古的人,只識燃燒木材。但燃燒是一樣的。就是把兩種或以上的主要地球物料,利用燃燒的方法,轉化能量。 

    人類的作用,就是ACB 。簡單說就是:人類不斷應用自己的知識網絡,燃燒地球物料,造成適用的能量。

    問題是,ACB 所能產生的結果是甚麼?

   地球上出現了一種有小小智慧能夠自覺尋求知識的物種,這物種已經形成思想網絡,簡稱為A A 不是孤立的。 A 的四周,圍滿了萬物。萬物之中,尚未取用的,是為物質。已被取用的,是為「物料」。我們簡稱所有的地球物料為 B    

  問題是,把 A B 放到一起,有甚麼作用?A發現,要整合B,主要方法是燃燒。古時是燒柴,現時是燒石油。只要懂得燒,地球上其他物料,整合不是問題。這就是C

    但問題是:ACB 所生產的是甚麼?是更大的A呢,還是更多的B?有沒有我們尚未知道的 X 會出現?

  這是一條未解式:「ACB= X」。 誰找出X的值,就可以從地球幼稚園畢業。

  或把燃燒的C更換為不燃燒的D,把ACB改為 ADB,也可以。因為,人類的主要實踐,不是一定要燃燒的。例如,「運動」就不是燃燒。電能就是運動產生的。把地球上的不同物料找來,放到一起,運之動之,除了產生電力,還有其他產品嗎?

    這就是:

    蛆蟲(A) 操作(C) 大糞(B)的原理。

    只不過蛆蟲的操作方法比較簡單,只要不斷的吃吃吃就是。聰明的人類,自然,不肯只是吃吃吃的。所以,人類有必要知道,自己的主要實踐,亦即 C ,是甚麼。


        第十一節    主要實踐原理


     何謂「主要實踐」?

    古代的埃及人主要實踐是建造金字塔。當然,他們也從事農耕。如果連農耕也沒有,就不能生存。但古代埃及人的主要知識,是用在建築之上。他們最聰明的人,都在從事建築墳墓的工作。  

    從一種整全的觀點,從一種全面的觀察角度,可以看到,古埃及文化的主要實踐,就是建築墳墓。他們幾乎全部的精力,都用了在這裡。  

    埃及人的文學、哲學、科學,全部文化發展,都是圍繞著墳墓這個主題。焦點全部在此。他們的農業,也是為了這種宗教思想服務的。   

  ACB 三者扣起來,就是人的主要活動。但埃及人是A0B。因為,他們的主要實踐是建造墳墓,並無生產力,所以是零。若干阿拉伯國家,也是A0B。因為,出售石油雖然賺錢,但主要實踐是零。  

    這是一條使人不愉快的式子:

          假設 A C B = X

          如果  C 為 零,那麼,X 是甚麼?

                答案: X 就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零。
 

    從這一角度回頭看中國文化,就可以看到,兩千年來中國文化的主要實踐,是以儒學鞏固統治。儒學除了鞏固統治的道德主題之外,並不研究生活中的其他方面。因為孔子認為,只要禮教做好了,其他方面「自然」是會好的。

    兩千年來,中國文化的主要實踐,不是生產,而是在儒學的統治哲學之下,互相吹捧、托拍、鑽營、佔據權力位置,如此種種的實質結果,從經濟學的角度看,就是轉移老百姓的農業生產利潤到自己的名下。

  這是一種厭惡性質的工作。亦是陶淵明所說的「塵網」。有心的讀書人,都希望離開。

    或者,其他地方的人,不很容易了解何謂「厭惡性工作」。香港社會,常常把倒垃圾,清糞,掃街,等等要接觸污穢物品的行業,稱為「厭惡性行業」。

    但奇怪是,中國文化的主要實踐,像吹捧、托拍、鑽營、爭取權力,就是「厭惡性」的。相比之下,清糞掃街,才是清潔可喜的。許多人寧願掃街,不願托拍。

  從這種可厭的「主要實踐」,就能明白,何以「隱居」會變成為中國文化的另一重要主題。為甚麼這許多智慧高超的聰明人,都希望離開中國文化的主要實踐,都渴望隱居。同時你亦可以看到,當絕大多數才智之士,都對主要實踐並無興趣,那麼,這種主要實踐,還能有甚麼作為。

    兩千年來孔子陰影下的中國。生活模式是誦讀聖賢經典。官吏和讀書人的主要工作,是鑽營而不是生產。生產本來充滿樂趣,生產是人類跟大自然最主要的合作關係,但鑽營則是厭惡性質的行為。而所謂隱居,其實是希望離開「鑽營」這最主要的生產途徑而已。蘇軾詩「何時忘卻營營?」就是最有代表性的想法。

  所以,研究莊子,也不能不研究孔子。要從中國文化的主要實踐去研究。同時也要看其他文化。   

  看亞里士多德會想到,為甚麼他對大自然有這樣濃厚的興趣?為甚麼希臘哲學家會希望知道地球是圓是方?從人家的求知表現,你就知道孔子教給你的是甚麼。   

  觀察中國文化,有一個必然問題:種種令人痛心疾首的現象,是從那裡來的?例如,婦女纏足和太監制度,是怎樣發生的?孔子沒有教婦女纏足,他只說女子和小人「難養」,也沒有主張太監制度,他只是對周禮中的規定視若無睹。這些,不都是「不仁」的嗎?

  問題是:為甚麼文化的思想領袖,可以容忍這些不斷發生的情況出現?為甚麼他們對農業問題全無興趣,並且反對研究?為甚麼大部份人雖然像奴隸那樣付出體力,但文化的主要思維活動與之不相干?

  答案雖然是不可想像,但卻是不可迴避的。所以,研究孔子要看主要實踐,不能單看典籍。一頭栽入去,能入不能出,只能像兩千年來的老學究一樣。

   人類的傳承有兩種:一種是基因和血統的身體傳承,另一種是知識和智慧的靈性傳承。孔子的基本架構,就是只承認身體傳承。這是從統治集團私心出發的。以為血統傳承,就是一切。戰國時期盛行的厚葬理論,爭論多時的「三年之喪」,實質就是強調血統傳承。而孔子主張「無違」,就是以長輩作為權威的開始。有人問,為甚麼孔子書中說,「無違」就是「禮」。對的,禮本身,就是一種服從行為的規定。  

  知識和智慧的開展,本來與血統無關。當一種文化,只知鞏固維持既得利益者的秩序,就會犧牲知識和智慧的追求。所以,在二千年的主要文化實踐中,中國人過份重視八股式的儒學經典學習,忽略了其他研究範疇。只除了秦始皇御准、並順延以後二千年的醫卜星相。

  身體傳承的理論,最後會導致主要實踐的偏離,並且產生一種「隱居」的迴避想法。而靈性傳承,是不會產生這種想法的。因為,當人的主要實踐是正常的與大自然交往,正常的謀求生存與發展,就必定有無限樂趣在其中。就不會是厭惡性的,就是毋須逃避的。

    因此,使人不禁產生一種疑惑:到底莊子書中,那許多主張隱居的篇章,是不是莊子自己的想法,還是後來的人硬加進去的?而「逍遙」是不是即是「隱居」?莊子是不是主張迴避主要實踐的人?果如是,則我們就發現了一種重要的線索:莊子書中那些主張隱居的言論,不是莊子本人的想法,是其他人硬加進去的。這一種線索,有助於我們重新發掘莊子的真面目。

  或者,我們不應該忘記,我們的目的,不是學術辯駁。我們只希望找到生命的意義。而此刻,我們可以大膽的說,生命的意義,是要從生命的主要實踐去看的。對於一隻蛆蟲來說,吃更多的糞,就是生命的意義。而對於一個人來說,從事主要的實踐,就是生命的意義。而那些被迫迴避的隱居者,都是可憐的。試想,一個喜歡科學的人能夠研究科學,喜歡文學的人有機會創作,喜歡大自然的人能夠在戶外工作,那是多麼美好的一回事。雖然,由於人類生產的不均衡,被迫做自己不喜歡的工作,也是有的。不是一切人都能夠學以致用的。

  這也是抉擇問題。生命本來是快樂的,是有意義的。但要適當抉擇,才有可能。

    問題到了這裡,或者有人發現了新問題,他問:「到底我有抉擇的自由嗎?」這樣問,就是非常接近了。這是關乎人類自由的重大問題。也要留待第四章再說。每一個人,都擁有抉擇的絕對自由權。只是你自己肯不肯去做而已。

     生命的原理,其實並不太複雜的。之所以覺得複雜,是因為,我們自出娘胎以來,從來沒有人教過。從來沒有討論,沒有研究。媽媽沒有說過,爸爸沒有講過,老師沒有教過。這就是孔子斷層的威力。但,投入研究的人,來到此處會發覺,自己的思慮已經上升一層。個體的思維單位,是不會考慮到甚麼「主要實踐」這種大範圍資料的。可以這樣說,「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了。

   以下,就是另一種大範圍探索。

第十二節   莊子的「一」
     (時空超越原理)


    上一節,李察提到,無論多麼臭的臭坑,如果李察是一條蛆蟲的話,也會一頭鑽進去的。可惜,這樣簡單道理,很多人不明白。不是普通的人不明白,而是非常有智慧的人不明白。他們以為,臭坑實在是太臭,非要找方法迴避不可。

    問題是:生命基本上是快樂的呢,還是不快樂的?

    這是一個影響嚴重的大問題,會使一個人的生命歷程,根本轉向。但泛泛空談,是沒有意思的。空談使問題的實質,隱藏不見。

    所以,我們要略花時間,看看以下的「時空超越原理」。

  朱光潛在提到文藝的解脫作用時說過,如果全神灌注地欣賞「美」的事物,人就能暫時達到「物我同一」的境界。這是用感覺和直覺達到的境界。   

  在欣賞「美」的時候,人會渾忘一切,心中眼中,除了所觀賞對象之外,別無他物。一切無關之萬種事物,都拋諸腦後。所有的一切人間利害或須運用理智才能分析清楚的道理,都不在腦中佔有絲毫位置。

   「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這句話,氣概非凡。古今文人以之配入詩文的,不知凡幾。但實際上,這不只是形容詞。這是一種思維的方式。

  人的思維,通常都被兩種範圍限制。幾乎沒有人能夠擺脫。一種是時間,另一種是空間。一般人,都不可能離開本時間、本空間的。熟悉天文地理學的人,或者跳離空間的能力高一些。熟悉古今歷史的人,跳離時間的能力高些。

  問題是,要有多高強的能力,才能真正跳離時空?

  莊子啟示我們:需要的只是一種領悟,而未必是周密的推理。

   宇宙是怎樣誕生的?你請有名的霍金教授來,講了一個學期,那些方程式、規律與數字,還是未完全明白。莊子的探索,是另外的方向。他是從內在的角度去研究的。只不過,我們亦大約知道,到今時今日為止,人類的知識,尚未有條件偏向內外任何一方。不能以內在否定外在,亦不可以用外在否定內在。大約,這會是今後一段長時間的困惑了。  

  一滴水裡邊有宇宙,是可能的。而每一顆原子,都是宇宙的縮影,亦是可能的。太陽系的旋轉,和原子核的旋轉,有驚人相似之處。                                       

  要比對宇宙之大,才能夠知道生命的價值。是非恩怨成敗,忽然,有了新的觀察點。

  如果我是一隻浮塵子,那又怎樣?如果我是一條蛆蟲,那又怎樣?如果我只是一個細胞,那又怎樣?

    這是可能推想得到的層次。天內有天,天外自然也有天。有無限小,亦有無限大。但單純推想不能使人超越,只會使人自卑。以為自己渺小,對一切都無能為力。須有強大活躍的內心能量,才能使人翻過諸多層次,看到層次外面的美景。

  而生命無論大小,都是宇宙整體生命的一個單位。

  有人說,整個地球,就是一個生命。

   如果你同意地球有生命,推而廣之,就算是路邊的一塊石頭,也就都是有生命的了。  

  但這是很難一下子理解的話,或許是名詞有點不妥。因為,這已經超乎人類理解能力的範圍了。一般人心中的所謂「生命」是屬於會飲食,能呼吸排洩,體內有心臟跳動,血管裡有液體流動的那一種。地球沒有心臟,沒有血管,那能叫做「生命」?石頭也不能新陳代謝,那裡有生命呢?  

  所以,未必能夠用「生命」這一個專用的名詞去描述「地球」。因此才需要用一種較新的名詞。James Lovelock說,地球是個「生命體」,他提出一個愈來愈流行的名詞:Gaia 來描述有生命的地球。 

  循此思路,你必定會發現一種驚人的事實:宇宙上 ,還有甚麼是沒有生命的呢?這也是「天地與我並生 ,萬物與我為一」的道理了。要真明白,就要有那一瞬而來的領悟。宇宙是屬於一的,萬物是彼此關聯的。一下子你能跳過時間和空間的障礙,觀察點就完全不同。

  但是,有人說:「So what?」他冷冷的問,那又怎樣? 

  所謂「So what」,是一條「冷」的問題。意思就是說,問答的雙方,已經不在同一個範疇裡存在了。他們之間的對話,是兩個宇宙間的遙遠通話而己。

    以下的敘述,只有幾行。簡單得甚至不能算是一個故事。

    那是一個去印度考察回來的人說的。記載在一本名為《一條簡單的道路》的書裡。書的主角,是德蘭修女。

    書中偶然提到:

     ........

   「一個幾歲大的小乞丐,沒有爸爸,沒有媽媽,沒飯吃,也沒水喝。在路旁的臭水溝,用紙杯舀水喝。」 

     ........

    你怎麼辦?

    如果你還有一顆心,你會開始「思想」。

    丟幾個銅板過去?還是心裡忽然發熱,心潮無法自我靜止?你想到,他可能就是你故鄉裡摯愛的弟弟,或妹妹。甚至是你自己。你就是他。 

    這一種無法釋懷的感覺,用魯迅的話來說,就是「不能自已」。你無法只停留在自己的軀體裡。你的內裡,有一種動力在作動。

    那是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心在跳,又在悸。那是一種不能平息的湧動。

    有人選擇用冰冷的邏輯語言,去制止自己內在的湧動。但也有人沒有。這沒有停止湧動的人,內裡是有火的。他是可能跟宇宙萬物化而為一的幸運者。

    他的內裡,有某種溝通的電纜,把他和小乞丐的命運,以至整個宇宙的命運,溝通並聯起來。

  就好比一個囚禁在玻璃冰箱裡的人,已經冷得快要死了。

    很難想像,竟有人想像得出這樣的玻璃囚室。

    囚室是一個用厚玻璃砌成的箱子。玻璃有七吋厚,是專門用來囚禁特殊犯人的。冰冷的氣溫,使囚禁者的肌肉愈來愈僵硬,他快要支持不住了。忽然看到,在厚厚的冰玻璃之外,有一朵溫暖的火。而這是非常不相稱的。紫藍色的玻璃外面,有一朵橘紅色的火。這一點小小的紅光,為他帶來了唯一的希望。

  該怎麼辦?他嘗試著敲打玻璃。忽然發覺,玻璃好像是軟的,像是有了縫隙,連指甲都挖得進去。他不顧一切挖進去。他的手,竟能穿進厚厚的玻璃裡面。不但是指甲穿進去,整條手臂都穿了進去。那玻璃,原來是可以穿過的。世界上,沒有事情不可能,原來是真的。他的手穿過了七吋厚的玻璃,他取得了火。他把火小心翼翼的捧在手裡,好像是捧著一團光的奇跡。忽然間,他的軀體劇烈地顫抖了。他一下子覺得,自己已經不再是昨日的自己。

  這就是「一」的原理。

    這也同樣是希臘哲學中,普羅米修士的竊火原理。只是你未必知道,你自己,就是那位普羅米修士。

  而玻璃是可以穿過的。範疇是可以穿過的。不相同的宇宙,也是可以穿過的。

    你只需要一種渴望。你的心裡,有一種愛。這愛,就是一種能源,使你超越時間空間,以至超越一切。那朵火,是屬於你的。就猶如那小乞丐,一樣是屬於你的一樣。

    當初以為是不可踰越的困難,原來都是軟的。冰冷的囚室,以為是永不超生的監禁,原來一下子就可以戮破。為甚麼呢?為甚麼那七吋厚的玻璃,竟然可以隨著手指的觸碰而軟化,透明而且柔軟的牆壁,不但只是手指能夠穿過,手臂也能穿過,直到摸到那朵鮮明的火為止?

    甚麼叫做「困難」?這是後來的話了,是離開玻璃囚室之後才想到的。所謂「困難」,其實,就是威嚇。當你的心還是渙散的,能量還是不集中的,那種威嚇,就是真的威嚇。到內心動力忽然集結,困難就消失了。這,就是莊子所說的「成心」。再沒有任何人,可以嚇倒你。

  所有人,都是可以取到那朵火的。

    生命的能源,是可以取得的。  

    最終極的光明,就在那個「一」字裡。這是生命諸種感覺之中,最重要的感覺。

    普天之下,莫不為一。你就是小乞丐,小乞丐就是你。最終極處,一切都是相通的。。 

  不但你的鄰人是你。你的敵人也同樣是你。愛你的鄰人,和愛你的敵人,是同一意義的。 

    生命生生不息,彼此接續。從高處看,蟻群裡的都是蟻。但從低處看,蟻群裡的,又都不是蟻。你是你,但你又不是你。 

    這種道理,明不明白是無所謂的。你也毋須跟任何人爭論。最重要是那種投入的感覺。對於一切的一切,有無若干關切之情,愛護之意?那就是一。是最終極的光明。你內在的湧動就是火,不要捻滅她。因為會爆炸的。喪失了生命的動力,後果是非常嚴重的。 

    從此一角度切入去,或者,你會逐漸明白莊子了。莊子所能給你的,就是這一種方向。

     所謂「方向」,其實,對於整體而言,是不重要的。你在圓的裡面,任何角度,任何方向,都不重要。方向是只在圓的外面重要的。這就是「思想單位」原理。當你把整個的心,整個的腦,全面調動,作為一個大單位而不是許多小單位來操作,那麼,任何方向都無關宏旨了。

     猶太人的成功之道,在於他們的「思想單位」。他們是用一整個民族來思考的。 

     一般人的思想單位是「自己」。甚麼叫做「自己」?有很多解釋。無非是隱藏在「裡面」的一個思想發出點。主要的考慮,是從「自己」出發的。  

    「民族」單位,是猶太人的特色。他們相信猶太人是上帝特選的。而民族比個人大得多,如果一個民族的人,團結而喜歡從民族觀點出發考慮問題,這個民族,就必定興旺發達。

    希特拉的日耳曼民族思想,可能是猶太民族思想的反面反射。他也想建立一個團結的集體。所以,他創作了許多口號,主義,道理。但希特拉沒有想到,猶太人的想法,來自文化傳統,是內在的,是從外面學不來的。

    相反是「大我」的單位。那就是一,就是圓,是天地並生,物我為一的情懷。思想達到這種境界,不容易受小範圍限制。表面看,只是去除了時間和空間兩種因素。但實際上,如果在方程式中去除了時空,其他無限量的因素會同時並現。
 
  你不是沒有單位,你是有無限單位。

  「宛如昨日」,就是很接近的感覺。一切你都見過,你都知道。好像是上下古今都遊遍了。李白、屈原、貝多芬或者約翰連儂,都是你的朋友。女媧練石補天或者耶穌上十架,你都記憶猶新。你知道,這一切都是同一因緣而發生。時間和空間對於你,是不存在的。而天地與你並生,就是真的。

    不必要讀過許多書,去過許多地方。但每一本書,每一個地方,每一次,你一下子就可以投入、忘我、時空消失。時空只是對於無法投入的外面人存在的。

   這是一種甚麼感覺?或者,你仍不會忘記那一聲冷冷的質問:「So What? 」但這一次,這一種質問,已經軟了。再沒有那種氣焰。

    天地萬物與我為一,不只是中國人的思想。西方亦一樣是這樣想的。

    貝多芬的「歡樂頌」,想法幾乎與莊子完全一樣。都是從「一」而來的感悟。 
                                                       
  記得嗎?貝多芬怎樣描寫歡樂?

  貝多芬打算在一部交響樂中引用人的聲音。本來,這只是很普通的一個主意,雖然事實上,在他之前,從沒有人這樣試過。他躊躇了一生,最後才打定主意。有很大的技術困難。

  他曾說,當他發現一個樂思的時候,

   「總是聽見樂器的聲音,從未聽見人的聲音。」

   所以,他總是延宕著這部份。人聲的歡樂頌,在第九交響樂中出現得極遲。沒有耐性的聽眾,恐怕早已不耐煩。但羅曼羅蘭指出,還有更深的原因。貝多芬永遠想歌唱歡樂之美,但他生命飽受折磨,怎麼寫得出快樂呢?直到生命終結,心願才完成。

  「歡樂」自天而降,包裹在非現實的寧靜中間。它用柔和的氣息撫慰著痛苦;而它溜滑到大病初癒的人心坎中時,第一下的撫摩又是那樣溫柔,令人熱淚流下。樂曲發展,歡樂抓住生命,音樂沸騰,激情鼓動。巨人的巨著,終於戰勝了群眾的庸俗。

  但是,李察希望告訴你,這一種感覺,不是一切人都能感受的。音樂會裡的聽眾,只有一部份人有感覺。因為,這是一種內在的感悟。從表面上說一說「萬物為一」,是很容易的。但當你一下子抓到了問題的實質,當你能夠從內在去了解A=C=B的時候,你知道,黑暗確實是已經過去,真正的太陽,確實是已經升起。這一種幸福的感覺,世間上,並無任何其他感覺與此相類。雖然,到了這一時刻,幸福不幸福,感覺不感覺,都已經全不相干。問題只是非常簡單的一種「方法」。一種人類與萬物生存到一起的「方法」。那就是「思想單位」的擴大。那就是徹底的明白與領悟。這一點,古往今來的一切智者,敘述都是一樣的。莊子是這樣說,席勒是這樣說,貝多芬亦是這樣說。

    他說:

  我們只有一個靈魂,我們俱為一體,我們親如手足兄弟。天使在上面舒展柔翼飛翔。我們痛飲千鍾,我們與所有生物一起,在大自然的哺育中沈醉。仰望蒼穹,在那無限的星空深處,看到,宇宙的創造者就在那裡。

  以上幾句,是摘自貝多芬第九交響中的歌辭。全文就抄在本章的後面。那是李察對著歌聲抄出來的,連歌唱重覆之處,都一併抄出來。因為這一首歌,實在是太重要了。有空,何妨對著歌詞,再聽一次。

  上面提到的公式,

   A=C=B

  本來只是A C B,那是人類生存的主要情況,為甚麼中間多了兩個等號?這是需要說明一下的。這等號,不是數學等號,是一個像徵符號。萬物與我為一,是在人的主要實踐中與我為一的。所以,公式不是A=B,而是A=C=BC就是我們的主要實踐,只有充份投入參與的人,才可能領略到大自然之美,那時候,春風秋雨,才是真的春風秋雨,我們就都像圃中的幼苗,林中的嫩葉,或者母親懷裡的嬰兒,享受大自然中的一切。 




    第十三節   遠古傳來的訊息


  從「一」的角度回看所謂「生老病死」問題,就覺得很可笑。

    「生老病死」,可笑在兩個方面;

    這種想法以為:生命是短暫的簡單循環。而且,生命是苦的。

  何謂「生老病死」?不就是「生命」嗎?為甚麼不說「生命」,偏要說「生老病死」?因為,那是有一個潛在的字隱藏在下面的。傳統的想法以為,生老病死就是「苦」。而這是不確實的。生命不是苦的。從小單位看生命不是苦。從大單位看,更不是苦。

    莊子提供的時空超越工具,使我們能夠越過孔子割斷的斷層,回歸遠古的中國。因為,中國人生命動力之源,是在遠古中國的神話故事裡。雖然中國人的神話故事,留傳不多。但啟發無窮無盡。生命的意味,就含在裡面。無比的勇氣和希望,就好像一朵仍未熄滅的火。只要你伸手出來,就可能取得到。

    這是一種奇怪現象:中國人素來喜歡復古。雖然很少人深入研究:為甚麼中國人這樣喜歡復古。如果說,中國文化是遠古時的外星人帶來,也是很可信的。

    因為直到現在,中國人仍未能明白中國文化究竟是甚麼。中國醫學,中國針灸,中國易學,都神秘非常,無人能解,但卻驚人。

    為甚麼只有在中國,才能發展出這樣的學問?而這一大套學問,是未經嚴格整理的,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因為中國人尚未養成左腦的工作習慣。欠缺分析,紀錄,測量,計算的思考工具。  

    歷代中國人喜歡復古,可能不止是欣賞古代的道德倫理,而是另有因素。數千年前,在中國大地上 ,必定有一群極具智慧的人或外星人存在。只是中間有斷層,以至學問中斷,大量資料喪失,而殘存的資料,至今無法完全消化!所以,中國文化至今尚是屬於「消化期」,非常神秘。

    而另外一個問題是,如果遠古時代是真有一種所謂「能源」的話,這種「能源」,是怎樣傳播的?是不是有一種水,或一種藥物,甚至是一種物體,只要略為觸碰,好像觸電一樣,就能得到那種遠古的能源?

   當然不是的。所謂「能源」,其實只是一種「程式」。但這是不容易明白的話,再簡單一些說,這種「程式」,其實即是「思想」...不是普通的思想,而是千錘百鍊的「智慧」。

    而「智慧」,是不必通過實物傳播的。只要看一次,甚至聽一遍,就能「感染」。

   這是很使人興奮的。所謂「智慧」,只要略為沾染,就像點火那樣,是點得著火的。

   以下就是幾個例子。這些例子,或許不能在此詳述了:

    司馬遷曾經觀書於周室。

  屈原曾經細覽楚先王廟的壁畫。  

  陶淵明曾經審視《山海圖》....那是一部失傳的古書,可能就是山海經的插圖。

    他們就都染上無與倫比的智慧了。

    那可能僅只是一則神話傳說。只要投入去,明白了,你就可以獲得智慧。

    這是不可置信的簡單過程。簡單得無可用簡單。就好像基因進入人的細胞那樣簡單。染上了都不知道。就好像一個故事,只要聽人說一遍,你便會染上。你便會瞬時之間投入,得到那種最可寶貴的智慧資料。

  中國遠古流傳很多神話故事,都有這種作用。那些故事就是火。李察也曾多次猶疑,不敢沾上。

    你究竟是怕甚麼呢!

    其中一個重要的,比較完整的神話故事,是羿和嫦娥的故事。中國人可能有兩個羿。一個是前羿,一個是後羿。但這是不重要的。究竟有多少個羿,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羿的火是甚麼。

  據神話學者袁珂所述,古代的羿應該有二人。一個是射落九個太陽的羿,他是堯帝時期的人。另一個是夏朝時期的神射手后羿。而后羿是嫦娥的丈夫。問題是:為甚麼在傳說之中,兩個羿合二為一?

 問題是:堯帝時期射落九日的羿,怎會在夏朝時變成了凡人,而且是嫦娥的丈夫?

 到底是有兩個羿,還是一個羿?中國古代可以查證的神話書,包括了《山海經》和《楚辭》等,都沒有交待中間的過程。遠古流傳的原版故事,真相如何,無人知道。

  民間故事補足了中間的情節。就當是羿因為射了天帝俊的九個兒子,得罪了天帝,被貶下凡。妻子嫦娥,也被迫追隨下凡。所以,羿後來才想到,要去向西王母討取不死之藥,企圖回返天庭。不料這藥卻被嫦娥偷吃了。這一段情節,喜歡創作的朋友們有發揮的空間了。

  為民除害的英雄,下場為何如此?不見容於天,同時亦被愛情出賣。最後更被一個妒忌他才能的學生害死。這一悲劇,意義何在?有興趣的朋友,請去問問嫦娥。她會告訴你的。

  逢蒙謀殺后羿,孟子簡短說過幾句:「逢蒙學射於羿,盡羿之道。思天下惟羿為愈己,於是殺羿。」逢蒙以為,殺了后羿,自己射箭技術就天下無敵。這是甚麼?這是沒有志氣,這是愚蠢,但這更加是妒忌。妒忌是人類最可怕的負面情緒。有妒忌,就沒有愛。

 愛的相反不是恨,是妒。逢蒙無法用弓箭對付羿,於是找來一根桃木棒。《淮南子》中有一句,說羿是死於桃木棒。其他沒有交待。情節後來都被喜歡創作的中國文人補足了。而所有情節,都是孔子之後重新創作的。因為,孔子之前的神話都失傳了。到底原來的故事如何,逢蒙怎樣用桃木棒殺人?無人知道。但這不重要。人總是要死的。問題是知不知道自己怎樣死。后羿死於妒忌,是無疑的。

 逢蒙妒忌后羿的箭法天下第一,因此謀殺后羿。有志氣的人,不會這樣想。

  做人是做人,不是比賽。你想拿第一麼?享受最好的名譽地位麼?但不知不覺中,生命已經消失。他們是沒有生命的人。這樣的「人」,是很多的。這是極微妙的。許多人一輩子都不明白。他們永不知道,生命有兩種。一種是真的生命。而另一種只是行屍走肉。一種是在生命的裡面,另一種是在生命的外面。「內外」是一個重要的問題,請參考第二部第九章:「內外」。

  春天的花朵爭妍鬥麗,她們都竭盡全力,把生命的色彩展覽會,搞得更出色。但有的花,只能從外在去思索。他們以為,只要把那朵最美麗的花毀掉,自己就最美麗。把他人拉下馬,自己就成功。天下沒有更加愚蠢的事了。

 后羿死得很慘。就像那位被大棒子敲碎腦骨的埃及王子一樣慘。但悲慘的后羿帶來永恆的啟示:你們要彼此相愛,不要互相猜忌。因為生命是在愛之中的。

   中國遠古的智慧,為我們解答了一個重要的問題:

   到底幸福是在那裡?
  
   但在研究之先,有必要略為說明一下:

   到底遠古的神話是否真的?是否真有十個太陽?月亮裡面是否真有嫦娥?自從太空人登陸月球,神話就變成笑話了。這其實是孔子的思想。

  兩千年前,孔子決心不再傳播荒誕傳說。他的想法,和今日自認信科學的人,幾乎一樣。他們都是自以為聰明的。他們不容許「想像」存在。中國人的大多數神話,因此失傳。這是一種最嚴重的罪行。斲喪智慧之罪,比一切的罪都更嚴重。

  神話表面無稽,但往往隱藏重大意義。問題不是天上有沒有嫦娥,而是:為甚麼嫦娥寂寞?這才是啟發之所在。自以為聰明的人,相信天上沒有嫦娥。他們的思想,就停止於此處。
他們用「有沒有」,代替了「為甚麼」。

  神話故事的啟發是重要的。因為,神話通常代表民族的最高智慧。

 儒學從未能真正統一中國人的思想。僭越的是道學。神話學者袁珂,教人分辨神話和仙話。他說:「仙話主要的特色,正像道教的教義一樣,是以個人享受,利己主義為前提的。所以仙話中絕產生不出神話裡面女媧、鯀、禹一類犧牲奮鬥的英雄,我們很容易分辨。」 

    嫦娥與羿的火,是在天上,看得見的。

    每天晚上都重覆一種簡單的道理:

    第一,太陽是可以射下來的。大自然是可以改造的。人是有資格追求幸福的。 

    第二,我們都是凡人。是注定要在凡間生活的。我們是在伊甸園的外面的。天上的神仙歲月,目前與我們無關。 

    第三,凡間的人,要彼此相愛。不要互相妒忌、猜疑、埋怨。不要妄想獨自登天。獨自追求自私的幸福,就算是上了天,也是沒有意義的。永遠寂寞,就等於永遠痛苦。    

    第四,幸福的生活,就是現在的生活。幸福是在每個人的身上。幸福就在每個人的生老病死之內,不是之外。 

    月有陰晴圓缺。人的心情,也不是常常平靜。中國文化的斷層逆流,是不可能割斷這種智慧的。

    每一個中國人,每一次看見或盈或缺的月亮,啟示就會出現:

   第一種啟示:你們可以奮鬥,奮鬥是有結果的。 

    所有的中國神話故事,都強調這一點。而西方故事是相反的。荷馬史詩中的薛西弗斯,被處罰不斷推巨石上山。他的奮鬥,就是毫無結果的。因為無論他多麼辛苦,巨石必定滾回原處。但他是偉大的。因為,他雖然知道沒有結果,仍然奮鬥不懈。他只是默默的一步一步的走回原處,重新開始。

    或者這種西方精神是對的。從個人說,是好像是沒有結果。但大生命已經推動了。那可憐的傢伙就像一條牛。天天工作,其實已經是偉大的貢獻。牛所擠的奶,不知養活了多少人。人的靈性,就是在奮鬥中傳出去的。另外的人,也總是會從你的奮鬥中汲取營養的。

    中國神話不同。中國神話更加肯定人的價值。夸父逐日、女媧補天、后羿射日、大禹治水,都是有結果的。只要努力,連太陽都可以射下來。夸父追不上太陽,但他的追求精神從未止息。夸父逐日,口渴而死。但死有重於泰山。他的杖,插在沙漠上,就化為一片無窮無盡的蒼青綠色森林。他已經把生存的機會帶給人世。那就是一種永恆的安慰。

  你想到甚麼?每一次看見那根插在沙漠上的孤杖,你想到甚麼?

    Thy rod and thy staff, they comfort me.

    奮鬥的本身就已經充滿意義。所以,中國文化並不是空虛的。中國人是積極的。就跟西方東方的朋友們一樣,同樣是積極的。

    第二種啟示,是從反面來的。所以,我們看見月亮,也總是在夜間。清冷的月色,會不斷提示我們: 

    你們是在凡間的。 
   
    你們的奮鬥,要在現實環境裡面進行。幸福是在現實裡面的。脫離現實,不是幸福。追求肉身不死的「萬壽無疆」,只是廢話。永遠不死,只能是永遠寂寞。所以中國人說,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甚麼是「心」呢?她總是在重新思考這一切。 

    問題只是,在凡間裡面有甚麼。在這一個世界裡面,我們又可以得到甚麼? 

    月色入戶,清景無限。忽然你想跳舞。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問題是,凡間裡有甚麼?

    這一點,就是中國智慧的特色。所有的追求,都是在人生裡面的追求。

    所以,羿和嫦娥的第三點啟示是:你們要彼此相愛。 

    而他們是從反面傳遞這信息的。人間有太多的妒忌、猜疑、不信任。這是人生痛苦的主要成因。羿如嫦娥,都是這樣離開凡間的。凡間裡有的是愛。愛不是在天上的。愛是在人的心上的。堅持這一點,人世無限美好。 

    重要的警誡是妒忌。

    羿是被一條桃木大棒子打死的。他的學生逢蒙,以為殺死了羿自己就是天下第一。凡間最寶貴的東西,逢蒙因此失去,也不會在任何其他地方得到。   

    幸福在那裡?

    中國文化是正面回答這問題的。 

    這也是羿和嫦娥的第四點啟示: 

    幸福是在凡間的,而且是在凡間的生老病死裡面的。 

    幸福並不在生老病死以外。離開世界,離開地球,並不保証幸福。月有陰晴圓缺。每一次看到月亮的中國人,都能獲得這種啟示。

    生老病死是人生必經的。是無法擺脫,也不用擺脫的。而幸福,就在那裡面。 

    這也是和其他三點啟示相連的。

    「你們可以奮鬥,你們是在凡間,你們要彼此相愛,你們可以得到幸福。」

    這就是遠古傳下來的聲音。

    在生命的每一階段,包括了生、老、病、死,都可以是幸福的。這就是中國文化最正面的信息。明白這一點的中國人,是幸福的。

    為甚麼生老病死就是幸福?

    因為,人生的幸福要在人生裡面爭取,不是在人生以外爭取。這就叫做是做「人」。

    生老病死是生物的必經階段,是不可擺脫,不能擺脫,更加不能用幻想代替的。

    舊見解以為,只有生是幸福的,老病死就不敢說。但那是錯的。看透了生老病死是人生的整體,就會看到幸福在其中。 

    幼苗是幸福,果子成熟落地,同樣是幸福。花開是幸福,花落亦然。如果花朵永生不落,就不會有下一代,也無將來。嫦娥登月,是一朵永生的花,那是痛苦,而不是幸福。 

    參與生命,就是參與全部的生命。

   明白這一點,生命的樂趣無限。意義無限。而這,並不單只是中國人特有的智慧。古今中外,一無例外,智慧都是相同的。

    嫦娥之外,我們可以看看莫扎特。

    要了解莫扎特的生命觀點,最好是欣賞他的作品。特別是最後,也最重要的一首《安魂曲》。

    這是曠古難逢的傑作。如果你曾經在《安魂曲》的悲壯氣氛裡痛哭感動,李察向你保証,你已經感染智慧。

   莫扎特自幼病痛纏身。病情最嚴重的時候,他的感覺與人不同。他說,「我不斷地寫作,因為我覺得休息比作曲更累。」 

    他的靈感源源不絕,但體力無法支持靈感的表達。就好比渴欲抵達目的地的長跑家,無法中途放棄。

    體力不支,在地上爬,也要爬到去。那是快樂的感覺。夸父的感覺,就是這樣的。連薛西弗斯的感覺,都是相同的。

    到底幸福是在那裡? 以上,就是遠古智者的啟示。以下,是另一個問題:如果幸福是在人間,那麼,天國又是在那裡?

    李察曾經有一個念頭,也不知對是不對。這念頭來自一種疑惑:天國與地獄是否同在?

    佛祖捨身入地獄,是否同時進入天國?耶穌十架受最大苦痛,是否同時在享受天堂美景?

    歷觀古今中外,無數偉大英靈,都曾經遭受絕對慘痛。

    麥哲倫是中世紀偉大人物。他不只是探險家,他是知識的探尋者,更是文化的傳播者。但他卻死得非常悽慘,全無好的結局。他是被人「篤背脊」而死的。所謂「篤背脊」,是香港文化的特殊名詞,也是中國文化的負面特質:「中傷」。其實,西方文化也是一樣的。麥哲倫是西方文化的代表人物,但他所受的苦,和中國人一樣。他出發之時,一眾妒忌他的小人,己經暗中下手了。派給他最惡劣的裝備,就等於謀殺。船到大西洋風浪最急處,才發覺船體漏水欲裂,那種苦況,和中日甲午激戰中的滿清將領,發覺火藥全是砂子,情況一樣。他們追求正義仁愛與真善美,但地獄鬼火如影附身。

   請永遠記著:你的背項,是插著一根箭的。

   英雄們投入於偉大的事業之中,肯定是天堂境界,妒忌小人永遠無法了解。這種境界是如此崇高而使人響往,以至英雄們甘冒最大慘苦亦全無後悔。他們享受最大幸福,但亦同時忍受最難堪痛楚。天國與地獄同在於一身。這種情懷,有誰明白?

   到底天國在那裡?

   李察曾想,天國多半是在地底。因為許多偉人都曾經歷徹底大苦。佛祖入地獄,耶穌登十架,他們捨身追求正義仁愛與真善美,但魔鬼惡火不息不離。未曾哭泣長夜的人,那有資格體會幸福?天國是否與地獄同在?

 但這是不正確的思想。因為,天國並不是地理位置。而進入天國的條件,也不是經歷苦難。許多地方,用人為的方法製造痛苦,用鞭子抽,用釘子釘。皮開肉爛,鮮血淋漓,居然有幸福感受。但那不是天國。

 天國只是為了某種神聖目的而完全付出。人的能力有大小,努力的形式也不同。但那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是否鞠躬盡瘁,死而不已。至於種種攔阻,甚或地獄式的試煉,也是奮鬥路途之所必經,在所不計了。


    第十四節   諸葛亮的案例


   文章寫到這裡,熟悉中國國情的人,可能有所發現。「死而不已?」李察你有沒有說錯?孔子不是向來強調「死而後已」嗎?生命都已經付出,還要求甚麼?

   但這是莊子精神最關鍵的一點:生命不是個體,生命是延續。如果以為生命只是簡單的身體,就會像諸葛亮,甚至史可法、岳飛那樣,付出了生命,卻無法解決家國大問題。

    莊子的生命原理,跟儒家的生命主張,主要分別也是在這裡。

   中國人最熟悉的例子是諸葛亮。他就是錯在「死而後已」四字。如果他說「死而不已」,此後局面就不同。

  他不是普通的「軍師」。他是中國文化某個時期的領導者。中國文化發展到了三國時代,本來是有希望的。但三國英雄,無法成功。

 所謂「死而後已」,就是只從一身看世界。以自己的個人生命作為單位,衡度一切。自然,這種想法,己經比俗世人先進。諸葛亮明知劉禪不可藥救,仍勉強支持。他明知劉禪不可能聆聽忠告,絕對不會「遠小人,親賢臣」。這一點,是所有閱讀「出師表」的人都知道的,都肯定的。全世界都十分清楚:這一位號稱智者的諸葛亮,只是做一件無意義的事。問題是:為甚麼他明知不妥,但無法改變?明知前面會撞船,但死而後已,不改航道,為甚麼?

   諸葛亮二十七歲被三顧草蘆,為劉備定下先佔荊州、益州,鞏固西南的政策。他主張外結孫權,內修政治,伺機北問中原。劉備死後,他仍勉力輔助劉備的蠢子劉禪(阿斗),五次伐魏,出師未捷而死。

   諸葛亮死前向後主劉禪諄諄告誡,央求他「親賢臣,遠小人。」懇請後主遠離宮中的宦官勢力。後世所有讀者都知道:諸葛亮的勸誡,絕對不會成功。

  劉備臨死,吩咐諸葛亮,應以大局為重,如果兒子劉禪庸碌無能,就應殺掉,諸葛亮自己登位,負起全責。諸葛亮聽到這句話,三國演義描寫他「汗流全體,手足失措,拜泣於地....叩頭流血。」

   歷史的結果是諸葛亮鞠躬盡瘁,忠貞守節,結果斷送江山在劉禪這個只圖享受,信靠宦官的無能者手上。

  儒家以為,只要死而後已就好。就算不從大生命的角度看,這也是非常不理智的。

  有誰人想過?主張「死而後已」的諸葛亮,其實是可以提早退休的。

  本來,世界上是沒有甚麼工作,必定要做到死的。只有絕少數例外。舒伯特和莫扎特都是工作到最後一刻,達爾文卻早已完成所有工作,死得安閒。林肯也是已經收工才被刺殺,他當時是在戲院看戲。

  如果諸葛亮提早收工,可以著書立說,或者,木牛流馬也就不會失傳了。甚至他可能設帳授徒,創建一間學校,把他的天文學知識,化為學術傳統。這是非常重要的。知識本身並不重要,傳統才重要。諸葛亮識得多少並不重要,他的路軌才是重要的。

  但這一切,都在戰火中消失了。在不能止息的鬥爭之中,他只能平視,看到戰局不能休止的一面。                 

  問題是:諸葛亮的智障在何處?

  連諸葛亮也有智障?似乎是狂妄了一點。但事實上,一切智力都並非絕對,都有限制。思想網絡有時很大,有時又很小。思路無法離開,就是障礙。

  諸葛亮本來可以長期經營蜀地。當時許多人不願北伐。但諸葛亮力主出兵。不願打仗的人,可能出自私心,不願再吃苦,就留在天險的四川享受。但諸葛亮想的是漢家江山。他的思路,來自整個思潮。

  從今日看,諸葛亮有兩個選擇:一是提早退休,把學術的根苗扶正。二是長期經營四川,從教育文化著手,培養一世代的接班人,把制度強固化,以三百年為目標,以後中國文化的發展,可能不一樣。

   問題是,諸葛亮的案例,是否真是如此簡單,他是否只是被儒家的愚忠情懷害了?

  諸葛亮是號稱智者的聰明人。他本來有一種主張的:他本來只是主張:「澹泊明志,寧靜致遠。」 他說過:「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澹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夫學須靜也,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非靜無以成學。慆慢則不能研精,險躁則不能理性。年與時馳,意與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窮廬,將復何及。」以上古文,並不難明白,主要是一個「靜」字。

    但問題是,他在儒家信仰之中,無法自己站穩自己。在一靜一動之間,他放棄了寧靜的策略,採取了攻勢。

  千古難題是:何以諸葛亮無法堅守蜀地三百年?他是最慘的內憂外患受苦者。內有後主劉禪親信宦官小人,讀過「出師表」的人,必定記得他怎樣苦口婆心,勸後主劉禪要「親賢臣,遠小人」。明知劉禪不可能接納,為甚麼要勸?因為,他無法破解秦漢以來的不良宦官制度。這種內憂是絕對的。至於外面的孫權、曹操,雖然凶狠,但未及內在的險惡。

  所以,當諸葛亮的軍隊一動,他就離開寧靜了。

  動和靜本來無法分開。就像植物和動物無法分開一樣。只是界限必須嚴守。森林裡有一萬株樹,卻只能有一頭猛虎。 靜是一萬,動是一。

   這就是諸葛亮的內在矛盾。忠君思想,使他無法寧靜。他只能在儒家的忠貞氣氛中,輕舉妄動。甚麼是動?動是攻,而靜是守。動的是政治,而靜的是文化。動的主張是操縱,靜的主張卻是培育。動是人為的,靜是自然的。這些道理,難道他不知道?當然不是不知道。但是,他身不由己。

  《論語》上有一句:「可以託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與?君子人也。」(可把幼小國君委託,可把國家命運交付,面臨重大危機,他意志堅定。這樣的君子是人嗎?這樣的君子,當然是人了。)

  「劉備託孤白帝城」,是著名的中國故事。劉備垂危,把照顧劉禪(亦名劉阿斗,以愚蠢知名)的責任,交託給諸葛亮,並非一時之想,是有依據的。

  儒學以「家天下」為主導思潮。《論語》把適宜託孤,作為君子的重大條件,是有因由的。因為血緣統治,時常有機會讓兒童掌政。所以,儒家非常重視「託孤」。要求忠貞者具備一種近乎絕對的愚蠢忠心。但忠心並不能保証血緣統治成功。以諸葛亮之智謀,也無效。要當劉阿斗的褓姆,並不容易。「百萬軍中藏阿斗」?沒有那麼簡單。大約諸葛亮被人三顧草蘆說動的時候,做夢也不曾想到,他的職責,其實是褓姆。一個褓姆,怎能貫徹自己的寧靜主張呢?所謂「死而後已」,就是儒家最軟弱的一面。因為,儒家是只能從血緣系統看世界,他們以為生命短促,充其量是犧牲一條性命,但不能於大局有任何益處。因為,短視的生命觀點,是無法觀察大局的。



第十五節  中國人的原始生命觀念:猛志常在


 孔子以為生命是一種簡單的循環,所以說「死而後已」。但孔子以前的精神是不同的。

 以下是一個陌生的故事。由於斷層的影響,是我們不太熟悉的。

 遠古神話中,有一個英雄人物刑天。《山海經》說他被黃帝砍掉頭顱,但軀體仍然挺著盾和斧在舞。記載只有幾句,詳情欠奉。他因何屹立不倒,血流乾了還有沒有氣力等等,只能想像。但這故事具有偉大精神,所以留傳至今。陶淵明讚他:「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猛志常在」,就是死而不已。

 死而不已是積極的。如果只想到死了就完了,一切不再相關,就不可能看到長遠,也不會真正努力。所以,諸葛亮是短視的,儒家是短視的。他的謀略只能在眼前事務之中兜轉,直到做死自己為止。而做死自己,是無益國家的。

  刑天是中國神話裡的神秘人物。《山海經》中只有幾句:「刑天與帝(黃帝)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盾牌大斧)以舞。」

 據神話學者袁珂研究,「刑天」本來是沒有名字的。所謂「刑天」,就是「斷頭者」的意思。他是炎帝的部屬,生平酷愛音樂,常炎帝(神農)統治天下的時候,他曾創作樂曲「扶梨」(又叫「鳳來」)。另又作了一首叫做「豐年」。

 《山海經》中的記載,也很費解。何謂「爭神」?爭甚麼神?何謂「舞」?是跳舞,還是胡亂揮動武器?既己埋葬,又怎樣舞?

  後來人把故事的情節補足,都未必是神話故事的本來面貌了。但無論如何,這種「死而不已」的精神卻極為濃烈,足以留芳萬世。這種精神,反映了一種遠古的智慧:生命不是身體,生命是一種長遠的延續。而中國人的不幸,是儒家的勝利太絕對。

 儒家思想,不是到了漢代才勝利的。儒家思想,早在戰國末期,已經佔據統治地位。秦始皇為何這樣重視血統?秦始皇夢想秦氏家族永遠統治中國,由秦一世以至秦萬世,就是儒家思想的潛在發揮。至於排擠其他學術,焚書坑儒,以為自由思想會妨礙統治,也是一種儒家精神。孔子刪詩,意思就在這裡。

 秦始皇屬於儒家?這似乎是不可能的神話。但這是真的。不但秦始皇屬於儒家,他的兒子也是。

   秦始皇的長子,名叫扶蘇,十分有才幹。秦始皇一向器重他,命他監軍數十萬。

   後來秦始皇逝世,遺命扶蘇繼位。但趙高和李斯秘不發喪,更假作一聖旨,送給扶蘇,賜劍扶蘇自盡。扶蘇接到這封假聖旨,即時便要自裁。大將軍蒙恬制止他說,「陛下遠在外面,未立太子。如今隨便遣一使者來到,便立即自殺,怎知那不是騙局?不如奏請秦皇,問清楚再死不遲。」豈料扶蘇說,「父要子死,還問甚麼?」立即自殺,血濺當場。

   是他蠢嗎?還是過度忠心?當然不蠢。不然秦皇不會給他重任。扶蘇的表現,正是秦朝致力經營的效果:在他的身上,有諸葛亮死而後已的影子。在絕對的忠貞情懷之下,犧牲一己,全不算是甚麼。但是,這許多犧牲者,包括了死守揚州失敗的史可法,包括了放棄對抗金兵的岳飛,還有文天祥、海瑞,等等。他們的共同特徵是:只想到忠貞為國,但沒有想到大局。此處,尚要一提那位似乎清醒的蒙恬。扶蘇死了,他怎麼辦?他是鎮守一方的大將,他明知這使者是假的,他有勇氣抗命嗎?沒有。他只是伸出雙手來,任由趙高的假使者縛了,然後被殺。他也是死而後已的。

   問題只是:智氣魄力如秦皇,如蒙恬,為甚麼不能想得到稍為遠一些?是個人智慮之失,還是其他限制?

   說到底,這就是「個體思維」的限制。但這不是中國智慧本來就有的。中國本源的智慧,是像刑天那樣的「猛志常在」。是莊子那樣的,以宇宙萬物為思維的單位。只是到了孔子的手中,他以「忠貞」代替自由思想,處處設立關卡和限制,中國人的思想自由全失。但孔子說,那是不要緊的,只要當好褓姆,死而後已就是。但其實,死是不能把人的思維界線打破的。

    而莊子的偉大就在這裡。他給了我們絕對的自由,也給了我們永恆的生命。

  所以: 

  生老病死就是幸福。參與生命的奮鬥者,都有這感覺。這是愴俗人永遠不了解的。疾病、貧窮、死無葬地,有甚幸福可言?但這就是幸福的。

    天上的星星、月亮和太陽,近在咫尺,觸手可及。雖然有的人,永遠摸不到。

    因為,他們害怕。上面所講的全部生命訊息,對於某些人來說,都是一擊即破的。有一個小小的心理障礙,使任何光輝的理念,在這障礙之前,無法成立。

    他們所害怕的,不是甚麼恐怖末日,不是甚麼猙獰鬼怪,而是極端可笑的「貧窮」。

    不成熟的社會裡,有一種奇怪現象:怕窮不怕死。小小困難,便喪失了求生的意志。有人寧願選擇死亡,不選擇貧窮。 

    其實,窮有甚麼難呢?

    不過是清茶淡飯,不過是賒貸無門,不過是清靜過日。而天無絕人之路,明天總是另一個開始。社會儘管不成熟,也會盡量照顧窮人。你今天挨餓,明天挨餓,如果沒有餓死,還可以去檢破爛,或者去乞。而經歷過地底式歷練的人,智慧總會略高一些。就憑這歷練,到重出江湖的時候,你已擁有許多他人萬萬不及的好本領。 

  生命是需要教育的。每個人都有責任告訴孩子們,生命是絕對可貴的。而我們的幸福,就都在生老病死裡。死亡不可怕,貧窮也不可怕。世間沒有任何事情是可怕的。

  從女媧、羿、等神話以至「和氏璧」和《石頭記》的啟示,我們因此獲得明朗信息,有勇氣站立於世上。歷經挫折,生機暢旺。

  生老病死是幸福。就連那個「苦」字,也是幸福。吃苦也是幸福。只要有苦可吃,一切不算甚麼。  

  因為,生命本質上是一種溝通。宇宙萬物,和我們息息相關。天下間,每一種事物都是美的,都是可欣賞的,都是屬於你的。

  這其實是一念之轉。

  思想一下子回到軌道之上,就漫天遍地,都是柔情蜜意。花開花落,溫暖陽光與狂風暴雨,都是生命的一部份。有機會參與其中,就是幸福。

    星星、月亮、太陽,都是可以摸得到的。   



第十六節  莊子的成功哲學


    莊子的哲學,是成功者的哲學,而不是隱居者的哲學。

    莊子的成功之道有三:層次、自由、策略。

   第一,層次。當一個人徹底明白了宇宙和生命的基本原理,就有了一種高層次的視線觀點。許多問題,他人看不到的,他都能夠看到。天地宇宙間那個物質世界,看似神秘難明,但他洞若觀火。這一種感覺,只要通讀了《齊物論》和《逍遙遊》,就能得到。莊子文章當中混有大量假貨,但李察已經為你把砂石洗擦。你會看到莊子的原貌,請細心研究。

   第二,自由。人的思想,本來就是自由的。但由於種種原因,自由變成束縛。而更重要的是,一般人根本不能察覺不自由狀態。好比一隻被迫留在地上的雞。雞以為自己天生就是不會飛的。大多數人也是這樣想。莊子為你預備好了一雙飛翔的翼。思想達到徹底自由,就再無任何困難可以難到你。莊子哲學,可以為個人帶來重大成功,但這只是小事。莊子固然可以創造出大量的企業家、科學家、藝術家、政治家。但莊子哲學,更高的使命是可以把一種富含潛質的文化喚醒,走上新的高度。所以,莊子是必讀的起飛文章。

   第三,策略。莊子的策略,只有一點。他只有一種武功,只有一種招式。這種招式,看似容易。本書附錄的莊子原著《庖丁解牛》,只是極短文章。好像一看就了解。但這種了解,是有前提的。若果沒有前面的層次訓練和自由訓練,就是完全無用的空話。但這幾句空話,卻是大腦中最重要的行動軟件。問題是必須正確安裝。歷史上許多偽莊子,以為這是很容易的一點。他們輕輕鬆鬆亂搞一通,就全錯了,一點效果都沒有。企圖掌握莊子策略的人,請小心。這是行軍戰陣辦大事的人,不可不知的。

  莊子是成功者的哲學,因為莊子解決了一個重要的問題:

  ------到底財富在那裡?
                   
    中國文化對於這一問題,有三種答案。

     第一種是孔子的標準答案。孔子說過:「耕也,餒(即飢餓)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孔子以為,財富就是俸祿。這是二千年來的主要實踐。前面已經解釋過中國人的「主要實踐」原理。兩千年來讀儒書考功名,是並無生產力的。所謂「祿」,只不過是把老百姓的農業生產利潤轉到自己名下。

   第二種答案,是風水信仰的答案。他們以為,財富是在龍脈底下的。只要把自己祖傳的血脈跟龍脈交叉,就可以找到財富。

   這兩種答案,跟西方文化相反。西方文化認為,財富是在物質裡的。找到規律,就是找到財富。所謂「知識就是力量」,就有這意思。

  第三種是莊子萬物與我為一的理論。其中蘊含了從內外兩方面尋找規律的想法。財富在那裡?財富在宇宙萬物裡。這可能是未來富裕世紀的思想基礎。

  而更有興趣的問題是:

    --------到底財富是屬於誰的?
                    
    莊子的答案,是最根本的,也是最前衛的。而這是目前大多數人未必願意接受的。

   財富屬於誰?莊子的意見是:財富是屬於我的。天下萬物,無論是一花一葉,一草一木,一礦一山,一河一海,都是屬於我的。就如同我的眼睛,我的耳朵那樣屬於我。天下財,屬於天下人。

    甚麼?這不是共產主義嗎?當然不。共產主義是外在平均。而莊子的想法是認為,萬物與我為一,是在大生命上與我為一。樹上一塊葉,就好像我身上一個細胞。鄰國一個人,就如同我的一隻手。   

   如果地球人能夠在二千年內接受這種觀點,可以確信,地球上的一切問題,都可解決。

   至於目前,或者需要略為現實一些:鞋子是屬於腳的,眼鏡是屬於眼的。而宇宙萬物,只是在「心」上屬於「我們」。能夠這樣想,就是心寬氣廣,眼界略高一個層次,思想得到自由了。




本章附錄:貝多芬第九交響樂歌詞


O friends, not these sounds! Instead, let us strike
 up more pleasant ones, and more Joooooooooyful
Joy Joy Joy Joy
Joy, thou gleaming spark divine,
Daughter from Elysium,
drunk with ardor, we draw near,

Goddess to thy shrine
Your magic unites again.
What fashion harshly separates;
All mankind become brothers,
where thy gentle wing tarries.
Your magic unites again,
what fashion harshly separates;
All mankind become brothers,
where thy gentle wing tarries.

He whose fortune grants him,
friend to have and friend to be,
Who has won a noble woman,
let him join in our rejoicing!
Yes-even if it were only one
soul for him the entire world!
But if he has never known this,
let him steal weeping from our ranks.
Yes-even if it were only one
soul for him in the entire world!
But if he has never known this,
let him steal weeping from our ranks.

Joy is drunk by every species
from the breast of Nature;

All men good and evil follow
her rose-strewn path.
She gave us kisses and the ripe grape, a good friend
 loyal to death;
Even the worm can feel
pleasure , and the Seraph stands
before God.
She gave us kisses and the ripe grape, a good friend
 loyal to death;
Even the worm can feel
pleasure, and the Seraph stands
before God.
                                                   
As happy as His sun hurtling....
As happy as His sun hurtling through the vast
 heavens,
pursue, brothers, your path....
joyfully, like a hero to victory.
Pursue, brothers, your path....
joyfully, like a hero to victory.

Joy, thou gleaming spark divine,
Daughter of Elysium,
Drunk with ardor, we draw near,
goddess to thy shrine!
Your magic unites again, what fashion harshly
 separates;
All mankind become brothers,
where thy gentle wing tarries.
Your magic unites again, what
fashion harshly separates;
All mankind become brothers,
where thy gentle wing tarries.
                                             
Be embraced, millions!
This kiss for the entire world!

Be embraced, millions!
This kiss for the entire world!

Brothers! Beyond the canopy of stars...
a loving father must live.
                                
Brothers! Beyond the canopy of stars...
a loving father must live.
                                                 
you fall down, millions?
Do you sense a creator, world?

Seek him beyond the canopy of stars!
beyond the canopy of stars he
must live....

Beyond the canopy of stars he
must live.

Women: Joy, thou gleaming
spark divine, daughter from
Elysium, drunk with ardor, we
draw near, goddess, to thy
shrine!
Men:  Be embraced, millions!
This kiss for the entire world!

Mixed  Be  embraced,  millions  This  kiss  for  the
 entire world!
Joy thou gleaming spark divine,
daughter from Elysium, drunk
with ardor, we draw near,
goddess, to thy shrine!

You fall down, millions!
Do you sense a creator, world?

Seek him beyond the canopy of stars (repeat)
Do you sense a creator, world?

Brothers!  Brothers!  Beyond the canopy of stars
 a loving Father must live.

a loving Father must live.

Joy, daughter from Elysium!
Joy, daughter from Elysium!

Your magic unites again,
what fashion harshly separates.

All mankind, all mankind....

All mankind become brothers,
where thy gentle wing tarries.

Your magic your magic unties
again, what fashion harshly separates;

All mankind, all mankind...

All mankind become brothers,
where thy gentle wing tarries

Be embraced, millions!
The kiss for the entire world!

Brothers! Beyond the canopy of
stars a loving Father must live.

Be embraced, millions!
This kiss for the entire world!

Joy, joy thou gleaming spark
Divine!
Daughter from Elysium!

Joy, thou gleaming spark divine!
                     
(本章修改日期:2007.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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