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16日 星期一

13 真宰 (齊物論的意義)

 真宰 (齊物論的意義)

 


       第一節    我們在那裡
       第二節    生命的本質
       第三節    生命是否有意義
       第四節    宇宙是否有主宰
       第五節    莊子的智慧
       第六節   「真宰」與「道」之不同
    第七節    齊物論齊甚麼
       第八節    天地萬物,怎樣與我為一?
    第九節  「道」是無神論的嗎?
       第十節  「道」、「理」和「心」、「真宰」
       第十一節   為甚麼宇宙是可為的?
       第十二節   為甚麼人是自由的?
       第十三節   主宰宇宙
       第十四節   命運與抉擇
    第十五節   為甚麼人是不平衡的?
       第十六節  野雞的故事



        第一節   我們在那裡

   閱讀「齊物論」的人,通常不會忽略莊子所描述的風。因為,齊物論中的風,實在是太生動了。或者,莊子本人亦不會想得到,他所著力描寫的風,竟是這樣強烈的啟發工具。

   莊子是中國遠古時代的天才。他跟蘇格拉底其實是一樣的。不過,蘇格拉底降生於一個海島上,而莊子降生於一片平地上。

   海島是一種囚禁性質的環境。在島上的人,每天對著大海,都希望遠航,看看自己身處何方。這是作為人的第一個任務。你是必要知道自己在那裡,然後才知道自己要去那裡,然後,才想到,到底自己是要做甚麼。最後,你會想到,自己的生命有何意義。這是人之所以作為人的特質,沒有一個天才是可以迴避這些問題的。

  但莊子的環境是一大片平地。沒有洶湧海濤的平地,囚禁性質竟然一樣。你可以騎一匹馬,帶幾個隨從,往東南西北任何一個方向。不出十幾日,就必須起程回歸了。《逍遙遊》上,就提過三月聚糧的事。要往千里外探險,必須儲備三個月的糧食。至於三個月之外的時間,那就是誰也說不準的。若干俄國小說,曾經描述西伯利亞大平原中的小城鎮。火車每天經過,從無限遠的遠方到來,往無限遠的遠方遠去。但小鎮的人,終生不會離開小鎮半步。同樣可以想像,鎮中人的腦袋裡,是怎樣想的。

 所以,可以設想,莊子躺在那塊大平地上,眼睛看著高天裡飛翔的鷹,內心如何活動。他曾經想過,最好是要有一隻其大無比的鷹,一飛沖天,就可以往地極處探險,看看自己身處何方。這一番心事,他已經在《逍遙遊》裡說得很清楚了。而且,他亦已經探險回來了,帶回來一種極珍貴的自由理論。目前,他想的是另一件事。 

   莊子的時代,是人類智慧發展的初期。亦是非常重要的時期。那時,自然不知道,地球是甚麼形狀的。也沒有日繞地還是地繞日之類的爭論。換言之,那時的資料,應該相對是少一些的。假設莊子距離今天的時間,是二千五百年。但請勿以為,二千五百年後的今日,地球人類的資料增加了很多。這只是錯覺。其實,那時和今日的基本環境,是相去不太遠的。那時的人,不知道人類身處何方,亦不知道人類要往何處。今日的人,同樣不知道。只是零碎的資料太多,所謂「資訊爆炸」,使我們以為知道一切。因此,資料簡單些,對於判斷可能有利些。

   莊子的思索前提是:我們都是居住在一塊名叫「大塊」的地方裡。他是第一個為地球命名的中國哲學家。他很早已經驚覺到人的特殊環境。

  甚麼叫做「大塊」?為甚麼他不說「大地」?因為,「大地」是平面的,而「大塊」是立體的。雖然他無法準確描述「大塊」的形狀,但這一種立體的感覺,非常重要。因為,這會使人把「大塊」當為一個基本的單位來考慮。你會想到,所謂「大塊」,就是一件物體,是具象的,不是抽象的物體。 而更重要的是:這物體是會「噫氣」的。莊子說,「大塊噫氣,其名為風。」這裡面隱藏有一種暗示,我們居住的地球,是一個有生命的物體。

  這有甚麼意思呢?是不是莊子就像無數平庸哲學家那樣,告訴我們一些用深奧名詞組成出來的胡言亂語呢?當然不是的。

    莊子的比喻,絕對簡單。他只是用風吹的比喻,像利刀切割那樣,把厚厚的地幔割開,讓我們窺看到生命中最重要的真相。

  
       第二節    生命的本質

   風在地上吹。有千萬種形態。這是城市生活中的人,永遠想像不到的。是必要曾經野外長期生活的人,才會有所體會的。為甚麼風聲會這樣不同?莊子筆下:風如水激蕩,風如箭過耳,如同叱責,如同吸索,如同叫囂,如同嚎哭,如同飛越深洞,如同咬進你的肌肉裡。《齊物論》中的「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其實只有八個中國字,卻繪畫了一幀壯烈的「暴風圖」。

  但問題是:為甚麼同一樣的風,會有這許多聲音?因為,聲音是因為樂器的不同,而不是風的不同產生的。那許多山裡面的洞,樹林裡面的洞,都是風的承受者。他們受了風,就發出不同的音聲。這是一個異常簡單的比喻,但卻是生命的主要原理: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

     沒有「他」,就沒有「我」。沒有「我」,就沒有「抉擇」。

  生命,就好像那些千奇百怪的風聲。如果沒有風,就像無風的笛子那樣,是無聲的。聲響是因為樂器的不同而不同的。

   生命來自風,風來自大塊,大塊來自天地。而如果沒有了風,就沒有我。如果沒有了我,就沒有了抉擇。

   千古以來,解釋生命原理的哲學家不少。但以莊子的解釋,最清楚,最明白。那是不可能不明白的。因為,比喻是如此清楚,如此明確。生命就是一種不斷抉擇的過程。天和人的關係,就是如此簡單。是「他」創造了「我」的。但「我」之所以是「我」,是因為「我」的抉擇。我想唱甚麼歌,就唱甚麼歌。

   但這樣簡單的原理,在大塊裡面居住的人們不知道,整日吵吵嚷嚷,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莊子就好像在九萬里高空上飛翔的大鵬一樣。冷眼看下面,那一群蟻樣的人,在大塊上爭持不己。


    第三節   生命是否有意義


    他們在爭甚麼?

  他們爭執,是因為他們都以為自己知道一切。

    自認無知,是得救的起點。這是蘇格拉底的智慧。這也是蘇格拉底和莊子相同的地方。大塊上的人,認為自己有許多「知識」:有的是大知識,有的是小知識。而有了知識,就要表達。有的是大言不慚,有的是喋喋不休。莊子說他們是「大知閑閑,小知閒閒」。而他們的言論是「大言炎炎」,說話像吹火。至於那些無窮無盡的「小言」,就是滔滔不絕的吹水。而無論是大言也好,小言也好,只像一群蒼蠅嗡嗡叫,又有甚麼相干呢?
  
   當然是有相干的。因為,他們不單止是發聲。他們是在鬥爭。互相衝擊,勾心鬥角,日以繼夜,永無休止。各種圈套與密謀,層出不窮。而他們的心中,只有一種主要思想:那就是恐懼。大大小小的恐懼,充滿一切。頭腦裡,只有兩個主題。一個是「是非」,另一個是「固執」。很快,生命就消磨耗盡了,不可以回復了。生命中的喜怒哀樂,不過是憂慮與嘆息。反覆的只是怕畏、輕佻、放縱、虛偽。日夜交替過去,一切不知道為甚麼。

   難道生命就是這麼樣嗎?

   更奇怪的是,時間雖然已經過去了兩千多年,但人們的表現,仍然是一樣。觀察眾人,就是觀察自己。問題是:到底生命的意義何在?是不是我也要像他們一樣,在囂囂和紛爭的聲音中,混過沒有意義的一生?

   這是一個重要的思想關口。許多人,特別是被損害與被侮辱的人,很容易就放棄了。以為人生就是這樣,與其參與到無謂的是非圈中去,參與到無聊的鬥爭中去,不如退隱。隱居的思想,就是這樣來的。但莊子的意義,並非如此。

   到底生命的意義何在?莊子的意見就是:我們每個人都應該適當抉擇,盡情發揮,把這宇宙的交響曲演好。而這不是沒有道理的。

    每一個人,當他偶然把自己升起來,只要升起一點就夠了,就可以看到,這底下面的人,都在囂囂攘攘,好像是很忙的樣子。你會問:他們在幹甚麼?

   這一個問題,也可以從另一角度去問:

     到底,人類在努力些甚麼?

     人類的努力,大約有兩個方面。

     第一是是尋找「光」,第二是尋找「黑」。

  人類是恆常處在黑暗之中的。人類無法了解宇宙的運作。但這不是最重要的。只要努力,不明白可能變為明白。知識是一點一點累積的。所以,許多人在努力尋找光。

  《新約》中有一句話,使尋光者充滿希望:

 When the light comes......whatever is hidden will be disclosed, and whatever is kept secret will brought to light.  (Mark 4:21-22) (李察試譯如下:當光明到來的時候,所有隱蔽的都會揭露。所有的秘密,會真相大白。)

    不過,「尋找光」可能僅僅是一個笑話。因為,人類本身,往往尋求的只是黑。許多人主動掩蓋知識。這是人類的劣根性:有了知識,就要控制他人。用內幕和檯下的交易,掠奪其他人的生產成果。或者用自己的知識,掩蓋別人的知識,同時借助權力,盡量把對手邊緣化。他們尋求的不是光,而是黑。In Search of Darkness,是時代的重要潮流。

  這一種秘密性質的操縱,是人類進步的主要阻礙。

  或者要等許久許久,等到將來,當所有的內幕變成公開,所有的不明白變成為清楚,才是人類真正進步的開始。到了那時候,我們就會知道:到底,宇宙是甚麼?人是甚麼?那一時刻,我們就會真正知道生命的意義,知道我們是在幹甚麼。

  此一時刻,地上的人們仍然是在囂囂攘攘,就像兩千年前莊子所見的那樣。他們未必知道,他們是在幹甚麼。生命的意義,不是人人明白的。  


       第四節  宇宙是否有主宰


    莊子想到:宇宙有一個中心主宰。
  
    宇宙萬物,就好像人體一樣。到底人體裡面,那許多器官,那許多有從屬關係的器官,是不是有一個主要的呢?我應該著重那一個呢?

   莊子的問題,迄今為止,人類仍未有答案。人體裡面,那一個器官才是主要的?有人說是「腦」。但指揮腦的器官,又是甚麼?如果你說是「心」,那麼,心在那裡?雖然,迄今為止,無人知道。但莊子已經找到了路的方向:他認為,宇宙萬物,肯定是有一個「真宰」的。

  喜歡音樂的人知道,一隊樂隊,必定需要有一位指揮。本來,每一位樂師手上,都有一份樂譜。甚麼時候加入,甚麼時候退出,都已經清楚寫好。是不是只需要一部拍子機?只要開動了拍子機,一百人的大樂團,就可把交響樂奏出來?

  李察曾經設想一種遊戲:在樂團的正前方,裝設一個隱藏的包廂。讓指揮在那裡暗中指揮。樂團在台上表演,而指揮是隱形的。

    觀眾必定訝異,這龐大的樂團,為何默契是這樣的好。他們會渴想知道,這默契是從那裡來的?事實上,在指揮和樂團之間,不僅僅是默契,而是無形溝通。溝通暢順,一種漫散全場的和諧之美,就會出現。指揮手上的棒,只是表面表達。他的眼神、體態、臉部肌肉、手臂和腿、甚至頭髮飄揚,全都是外在的。而外在來自內在。只有他的一顆心,才是直接跟每一個樂隊成員溝通的。到全部樂團成員的節奏統一,心靈一致,節奏共鳴;就是「美」的一刻。坐在觀眾席上,心靈跟樂團指揮、以至指揮所代表的作曲家、以至作曲家的內心,完全了解,徹底共鳴,那麼,萬物一體,人世美好的感覺,就會出現。

  天地之大,宇宙萬物運行,規模當然跟一個小小樂隊不同。但基本原理是很相似的。

    基本原理,是宇宙萬物之中有「美」。而這「美」,是憑著宇宙中心的一個指揮者而存在的。美是節奏的最高表現。

  問題是:到底從宇宙萬事萬物身上,我們注意到了甚麼?宇宙萬物的最重要特徵,一花一草,一木一石,當中的主要特徵,我能否看到?西方世界有一個博物學家達爾文。達爾文看到這主要特徵的其中一個方面。他看到了:萬物(其實只是動植物)之間,是「相似」的。他認為,這種「相似」,是進化的跡象。

  但莊子看到的不是「相似」,而是萬物之間的「關係」。並且,莊子觀察得到,這種「關係」,來自一個中心點。他看到了,宇宙萬物之間,是有一個總指揮的。他認為,宇宙萬物好像人體的眾多器官。器官之間,都是有關係的。這關係我們無法知道。不知道那一個器官,才是人的真正主宰。但這主宰,雖是看不見,卻是肯定存在的。

   這總的指揮,就好像樂隊指揮一樣,以心靈與萬物溝通。莊子認為,這中心點,就是宇宙的「真宰」。

   莊子的時代,並無「關係」或者「美」等名詞。甚至連「節奏」那樣的名詞也沒有。但他說,這就是「天籟」。後世的人,很難否定,所謂「天籟」,就是「美」。而且,所謂「天籟」,是包括了一切的聲響,亦即包括了「我」的聲音在內的。

   當莊子忽然感受「非彼無我」的時刻,就是在一種天籟的美感裡面感受的。

  莊子已經敏感地感覺到了:在百骸、九竅、六藏這些人體器官之間,在宇宙萬物之間,是有某種不可名狀的東西存在的。他不知道那是甚麼。只能大約地說,他們之間,是有「私」(關係)的。而且不但只有「私」,更是有「臣妾」(從屬關係)的。因此,他相信,其中必有一處是「真君」,這一個「真君」,在人而言,就是「心」。在宇宙而言,就是「真宰」。  

   達爾文看到了動植物間的變異,因此他認為,人是進化得來的。而莊子看到了宇宙萬物間的美,因此他認為,宇宙萬物之間,有一個主宰。


    第五節   莊子的智慧


  達爾文是分析性的。他一個一個地拆開來看。莊子是綜合性的。他看的是整體。兩個人都是對的。相似不等於不和諧。而進化,也可能有主宰在幕後指揮。我們可以想像,如果宇宙沒有主宰,就好像人沒有了心。萬物就真的是機器。工業革命之後,人們開始崇拜機器。今日的人,未必再崇拜機器,也不會以為機器萬能。但外在觀點卻仍是一樣的。從外面看,人體也是機器。但人如果沒有了心,人就不是人。如果宇宙沒有了主宰,就好像沒有指揮的交響樂。那是很難聽的。沒有指揮的樂隊,當然也會發聲。就好像機器唱的歌,電腦奏的樂,外表是一樣的,但決不是美。因為,沒有了內外一致的微妙協調。

   這一種想法,或者有人不同意。他們會說,人是沒有心的,人是只有腦,沒有靈魂的。他們會說,請你把心剖出來看看。但他們不明白,內在的「內」,是不可能解剖的。而心臟也不是心。剖開胸膛,是看不到心的。所以,他們振振有詞,說世界上並無真宰,只有方程式,只有物質,甚至只有「道」,但沒有「心」。

  但莊子說,宇宙是有主宰的,而人是有心的。而且,「主宰」是跟人「心」對應的。

    莊子看到了「一」。他看到了和諧中的一。這一,是包括了時間與空間兩者的。天地與我並生,就是時間上的一,萬物與我為一,就是空間上的一。而「一」是不容易定義的名詞。只是我們無法找到另一個可以替代的名詞。而莊子的意思,是他找到了宇宙萬物的動力中心。就好像找到了樂團的指揮那樣。在時間與空間中的和諧,是以「真宰」為動力中心的。真宰使宇宙萬物共生與榮,彼此配合,天衣無縫。

   因此,我們可能推斷,達爾文看到萬物「相似」的時候,並未投入欣賞諸天萬物之美。他沒有那種感覺。而莊子是有「美」的感覺的,儘管那一個時代,還沒有這一個名詞。因此,他就像貝多芬那樣,一下子就見到了宇宙的真宰。


     第六節  「真宰」與「道」之不同    


   中國人的思想發展,到了這一點,就來到一個岐路點了。莊子的真宰想法,是一個方向。但反對的人認為,宇宙萬物未必為一,更未必有一個真宰。有人提出了「道」的想法。本來,在不同思想之間,你相信「真宰」也好,相信「道」也好,是可以自由爭辯,彼此互相取長補短,智慧就會因為不斷的互相衝擊而增長。

  但不幸的是:這些人不喜歡公開討論。他們以為,公開的批判,只會助長對方。他們對自己的學問,沒有信心。他們喜歡暗中打擊。到底「真宰」對,還是「道」對?這問題,在中國歷史上沒有討論過。只是有人假借莊子的名字,在莊子的文章中加插進「道」的見解。這跟本就不是討論。而只是冒充,只是掩埋。他們企圖埋沒莊子。所以偽莊子提倡不辯論。而百家爭鳴的現象,不但只在秦朝沒有。在漢朝亦沒有。二千年來,中國人沒有辯論過。實質上,提倡不辯論,是一個極大的陰謀。而且,這陰謀是成功的。他們掩沒莊子二千年多年。

   這就是在《真偽混合版齊物論》 結末處偽莊子所提到的「無辯」策略。對於不同意見,只要「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 用天上的天倪來抹平,用敷衍來拖延,讓時光慢慢過去) 〈「天倪」的意思大約是無窮無盡的風景〉,於是,對手就會自動消失。但這種思想上的鬥爭,有一個前提。前提是:其中一方,需要握有權力。權力在手,就可以不讓對方意見出現。不辯論,就可以造成死局,死局是控制大局的重要手段。

   既然不要辯論,那怎辦呢?要不要把對手殺掉?但他們有更好的策略。因為,他們早己從秦始皇的失敗中,得到了啟發。秦始皇焚書,是焚之不盡的。暗中修改,比較好些。改書比焚書,更加有效。

  秦皇焚書,漢皇改書。這一案件,相信不太久,就會水落石出的。以後的有為學者,必定能夠把真相披露出來的。目前,我們只能按思想發展的脈絡,推斷有這一件事。目前可以肯定一點:是有改書這件事。因為,莊子的三篇文章,確定是曾經被刪改的。而內外篇雜篇等其他著作,也確定是偽造的。問題只是:誰是經手人。而陰謀的推行程序又是怎樣。

   一場改書的陰謀,極可能出自漢朝某位大官的腦中,然後在朝廷上密謀,推行。不久,厚厚的一部《莊子內外雜篇》,就在極不容易出版的年代,出版了。根據書的厚度和完整程度,就可能推想,這一個出版計劃,與及發行計劃、推廣計劃,一定是所費不菲的。

   問題是,他們改動了甚麼?

   他們冒認自己是莊子,在莊子的作品中,暗中插進了另一個概念:所謂「道」的概念。

  問題是:宇宙的中心指揮,是「真宰」,還是「道」?當然這是很明白的。正如,你不會相信,交響樂的中心指揮,不是「指揮者」,而是「樂譜」。雖然偽莊子告訴你,「道」是抽象的,是沒有文字的,是不能說明的,就像是一條無人控制的複雜方程式。但我們的問題仍然相同:宇宙的中心指揮,是「真宰」呢,還是這一種抽象的、說不出的「道」?

  到了這處,我們就可以看到西式思維和中式思維不同之處。到底,「真宰」是否近似於西方的「神」?而「道」是否近似於西方的「泛神論」?

  如果宇宙萬物的主體,僅是一種不可名狀的「道」,則這一種思想,就跟西方那種「宇宙總方程式」(Theory of Everything)的想法,十分接近了。

  當我們能夠看到,萬物是一體的,是能夠超時空,彼此溝通的,我們就能夠看到其中的「美」。諸天萬物之美,任何人都可以得而賞之。只要你有那樣的一刻,獨自面對整個天整個地,你就可能感受。美就存在於一切世間。一花一草,一樹一木,肯看,就看到。你只要俯下頭來,你只要仰起頭來,都能看到。看到,就如同聽到一樣。諸天感應,萬物應和。而這一種「美」,是有一個中央動力系統的。是有一個真宰在指揮的。

    或者,有人以為,美是沒有用的。是不能換錢的。那就等於是甚麼都看不到了。生命的意義,也即將消失不見了。在交響樂隊裡的成員,只要各自做自己的事就是。整體的和諧,是可以不管的。那就是沒有音樂,也沒有天籟的境界。自己的存在意義,亦將消失。現代人的盲目,就是盲在這裡。因為,「美」是一種整體感受。沒有整體感受,就只能割裂來看。

    若干西方現代科學家,以愛因斯坦和霍金為代表,他們聲稱看到了美。他們企圖找出這美的方程式。或者他們以為,只要找到一條宇宙萬物的總的方程式,就好像找到一幢大廈的建築圖則那樣,就不但只可以了解宇宙的秘密,就能夠建造另一個宇宙。

   這些科學家,跟中國古代的偽莊子,有一點不同:偽莊子認為,「道」是不可能找到,亦不可能明白的。而現代科學家卻認為是可能的,雖然至今為止,尚未有人能夠找到一條可以解釋一切的方程式。最初,牛頓以為他的方程式可以解釋一切,稍後,愛因斯坦又以為他的方程式能夠解釋一切。但,到了量子力學出現,到了最新理論出現,一切仍未能解釋。 

  甚至有人相信,宇宙不止一條總方程式,而是有無限的方程式。

   這問題,可能重要,亦可能不重要。在人類未能找到總方程式的時候,最重要的,是能夠抽身出來,觀察自己的處境。

   認為宇宙有真宰的思想,會看到宇宙好像一個大樂隊,並且有一個指揮,一切都是和諧的美。

   但如果認為,宇宙僅只是由一條(或多條)無人創造的方程式在隨機運作,宇宙就是有樂譜而沒有中心的機械結構。

   那又怎樣?機械不是很好嗎?物質不是有用的嗎?

   果如是,則人就不會重視彼此之間的溝通,更不會有宇宙萬物與我為一的感覺。人與人之間,就只會「交易」,而不會「愛」。他們只會用割裂眼光看待我們所居住的這一個「大塊」。

  偽莊子與現代的一些科學家們,同樣忽略了一事實。「宇宙的中心」不是遙遠的,不是孤立的。宇宙的中心就是在人的「心」裡。天下、宇宙、萬物,每一顆心,都是對應的。非彼無我,就是這個意思。至於所謂「道」,或者一條宇宙的總方程式,則是並不與心對應的,是孤立的。

    這就是無生命的宇宙觀念,與有生命的宇宙觀念之間的重大區別。

   而舉一反三的聰明人,會開始明白,我們討論的命題,並非宇宙有真宰還是沒有真宰,沈迷於邏輯爭辯的人,將會發現,這種爭辯是浪費時間。因為,需要留心的是另一個命題:

    到底宇宙是否生命?

  答案是不太困難的:如果我就是宇宙,如果我是生命,如果天地萬物與我為一,那麼,宇宙不是生命是甚麼?

    無論答案如何,我們無法否定另一個事實:

  曉會用心,才曉會愛。不用心,就只能以物質交易。

  而天下間最悲哀的事,不是死亡。而是在生命的長路之中,忽然間,有人發覺,生命即將結束,形體即將消逝。不但只是形體消逝,心也跟著消失不見。

  許多自以為不可一世的人,奔波一生。他們是十分努力的,有的人甚至是節儉的、善意的。但莊子說,他們是「與物相刃相靡」。每時每刻,都是用刀子對付的磨擦。在他們之間,鬥爭從未停止。但他們的所作所為,全不見成功,艱苦經營,亦不知道歸宿何往。他們是沒有歸宿的,唯一的歸宿,就是物質。唯一可以信賴的,就是錢。到頭來,軀殼不知道在那裡,連一顆心都消失於無形無影之間。

   中國古代有一個英雄人物,名喚曹操。他充份體會這一點。曹操擁有的兵權與威望,無人可比。但他說,「月明星稀,鳥鵲南飛。」不幸南飛到家的鳥,「繞枝三匝,無枝可棲。」沒有歸宿,亦沒有希望。這就是見物不見心的絕對悲哀。

    還不猛醒嗎?

    的確,是有人猛醒的。但那是一種錯誤的猛醒,是進入另一種睡眠狀態。那就是所謂的「退隱」。中國歷史上,無數英雄人物,看見前人種種,苦笑之餘,就「一壼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盡付笑談中。」,或者是「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但這不是醒,而是睡。莊子提倡的,並非這樣。莊子只是希望我們知道生命的真正意義。而生命的意義,首要第一點,是要在心和物的糾纏中走出來,不再被物質遮蔽眼睛,看見自己內裡的「心」。


      第七節      齊物論齊甚麼  


   莊子的文章,到了這裡,像閃電那樣,在一瞬時間使我們明白《齊物論》中的「齊」字,是甚麼意思。「齊」字是一個古文。今日我們以為,齊就是齊一,好像排隊那樣對齊才是齊。但古時的意思不是這樣。「齊」是宇宙萬物之間的溝通,是宇宙萬物的互相對應與平衡。宇宙萬物,是「齊」於「一」的。
   
  至於所謂「物」,古人和今人的解釋亦不同。今人以為,「物」就是「物件」或「物質」,是看得到,摸得到,可以霸佔,可能擁有的。但莊子時代的「物」,卻是連心也在內的。「物」不單只是「物」,也是「人」,也包括了「心」。

   若問,你這樣解釋,有何証據?有那一本字典,曾經為「齊」、「物」兩字下定義?答案當然是沒有。因為,每一個中國字,最初都是沒有定義的,都是從互相牽連的關係中看出來的。我們只要能夠看到了「齊」字的意思,則「物」字的意義,也就可以了解。 

  《齊物論》使我們注意到,宇宙是有一個主宰的。而我們與主宰溝通的方法,是心的溝通。這種想法,將使我們從個體的思想單位超脫,使我們的眼光擴大。因為,我們的思想單位,不是小小的個人,不是狹隘的民族,不是自私的國家,而是宇宙萬有的整體。只有這種思想單位,才能看到宇宙人生真的一面。

    所謂「齊物」,關鍵是「齊心」,那就是宇宙萬物之間的溝通、人我之間的齊同。

    心靈間的聯線,需要一種特殊的催化媒介:那就是「愛」。孫中山說的「博愛」,意思是更加明確,而且對症下藥的。只有在博愛的管道裡,知識和智慧才能有效交流,否則只能是個別思維而已。

     此處,尚需要多說幾句。我們是說:「齊物的關鍵是齊心。」,並不是說:「齊物就是齊心」。

   宇宙萬物,心是主要的。就有如內外之中,內是主要的一樣。今人的想法,以為「心」和「物」是對應的,正如「內」和「外」是對應的一樣。但《齊物論》中,只用一個「物」字,代表了心、物、內、外的全部意義。

   而當我們想像「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時候,很容易以為,萬物只是在物質上與我為一。例如,人的基因,都是來自相同的遠祖。每個人的身體內,都有相同的因子。甚至有人錯以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和我之間,並無分別。但這是片面的。莊周可以夢為蝴蝶,蝴蝶可以夢為莊周。但兩者之間,莊子早有明言,「其必有分矣」。是有分別的。與我為一,並不是沒有分別的意思。

  至於甚麼才是「齊心」呢?是不是要把天下間一切的思想,都統一起來,都要求絕對的一致,絕對的齊一,「眾志成城」,「團結對敵」....,是不是這樣呢?

   當然不是的。所謂「齊心」,我們今天或者可以這樣理解:齊心,就是在愛的基礎上互相溝通。

  此外,齊物論的齊字,亦有平衡的意義。在下文有更多論述。



      第八節   天地萬物,怎樣與我為一?


    就好像,你坐在樂隊的裡面,忽然指揮的棒子舉起,所有人全神貫注,樂音從天而降,音落凡塵。你的聲音,人的聲音,一切的聲音,溶合為一。這一個瞬間,是美的。你覺得,你自己是音樂的一部份,音樂也是你的一部份。其實,未必需要是樂隊成員,才有這種感受。一切人都可能有這種感受。坐在前面的樂隊位置,與坐在後面的觀眾位置,都是一樣的。觀者的每一下鼻息,都是樂音的一部份。一千人坐滿了的大廳,鴉雀無聲的一刻,也不是無聲的。無形音波,正在共鳴,所有的震動,人人都互相感受得到。你喜歡,你不喜歡,上面的人,是知道的。

   這就是天下萬物與我為一的原理。

   而這種感受,並不是時常可能得到。但一旦得到了,你就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人。因為,宇宙大世界,就是一場宏偉的交響樂。了解的人有福了。   

    整個的宇宙,就是一場交響樂。作為其中的一份子,那種感覺,是非常棒的。但並非人人可能有此種感受。因為,是要有條件的。

    第一,你要充份投入。你根本忘記了自己。你非常努力,把自己的一種聲音貢獻出來。你完全察覺,自己的聲音,正是所有聲音的一部份。

   有一個樂手,正好坐在大鼓的前面。他老是覺得鼓聲吵著他。他想盡方法,要想讓後面的擊鼓人小心一點。這可憐的傢伙,就像城市裡的無數可憐人一樣。他已經out 了 。鄰居,或者真的是「樣衰」一點,可是,礙甚麼事?為甚麼老是不滿意?  

    第二,投入了,才有美之可言。宇宙萬物,都是生命整體的一部份。而「美」,不是人人感受的。或者,我們都能感覺,「醜」也是屬於「美」的。正如噪音,也是音樂的一部份。沒有噪音,那裡有樂音? 企圖取消一切噪音的人,永遠都是失望的。他也是自己out 自己的。

    許多人不明白這種道理。他們想,一是一,二是二,某甲是某甲,我的錢就是我的錢,怎能與你為一呢?

    天下萬物,與我為一,是在整體上與我為一,並非單單在物質上與我為一。

   雖然,在物質上,萬物也是相通的。而在每一個人與每一個人之間,不但只心靈是相通的,連肉體也是相通的。每一個人一呼一吸之間,千千億萬的份子,水氣,甚至病毒(其實即是基因顆粒),都在不斷進進出出你和其他人的身體。 
 
   但是,天下萬物與我為一,不是這種意義上的與我為一。

   小提琴手,不等於是大提琴手。喇叭手,也不等於是長笛手。如果完全相等,那就沒有了一切。莊子老早說過,清醒與夢境,是有分別的。清醒,並不等於是夢境。你還是你,你還是一樣有你的自己。你不必要抹殺自己的一切,才能感覺物我齊同的。在輪到你出場的一刻,你是必要拚盡全力,把自己最獨特的聲音發揮出來,你的特殊音聲,就是天籟。就好比田園交響樂中忽然吹起的一陣悠揚笛子。那就是你的聲音。但也是天下萬物與我為一的聲音。

  投入的人,是不會弄錯這一點的。弄錯了,就一輩子都無法很好地「出場」。

    你欣賞自己「出場」的一刻嗎?

    例如,海風與明月的聚會,你是否在場?

    自己是宇宙萬物的一份子,那是很美妙的感覺。天風海水,能怡我情。

    當然,如果能夠在一種最美的環境中,細細體味,那種感覺,固然是非常美好的。就好像蘇東坡月夜泛舟那樣的美好。但是,並不是時常有月夜泛舟機會的。更多時候,是荒野孤墳。李白寫荒野孤墳,墳頭上還蹲著一隻孤單的猿,正在向月啼叫,發出非常難聽的聲音!但,這,也同樣是美的。  

   美存在於宇宙萬物一切之中。但切切要記住,如果美之中沒有了你,也就是沒有了美。孤猿之美,正因為你投入。你聽得到。你覺得,那隻孤猿,就如同你自己!那沙啞出血的嗓音,就是自己拼盡全力的嗓音。奇怪嗎?剛剛不是說過,長笛手不等於是喇叭手!怎會是如同自己呢?這就是宇宙萬物與我為一的神妙之處。不妨去找李白的詩來看看,或者,去找馬勒的歌來唱唱。所有的孤猿們,祝福你了。

  天地與我並生,就是這樣與我並生的。並生於美時,也並生與醜時。並生於富貴時,也並生於貧困時。當你一旦建立了這種牢可不破的信念,你就無往而不勝,無敵於天下了。

    萬物與我為一的道理,真是簡單不過的。但是,在一切之中,有一點是絕對的。如果否定了這一點,一切不可能。

    那就是:這整個樂隊,是一隊有靈魂的樂隊。你有你的靈魂,他有他的靈魂,所有的靈魂,結合為樂隊的大靈魂。

   樂隊是必須要有一個指揮的。如果沒有了指揮,就沒有了和諧,也就是沒有了一切。

    宇宙萬物,是肯定有一個主宰的。如果沒有了主宰,就不可能有「為一」的感覺。這就是莊子最重要的訊息。

  所以,貝多芬總結了全部的心血,概括為一句話:Seek Him beyond the canopy! 請往蒼穹深處,尋覓祂!

  這世界上,有一種最可怕的信仰。那就是愛因斯坦等人的泛神論。他們主張:世界上是只有樂譜,但沒有指揮的。那就等於取消音樂了。


   第九節  「道」是無神論的嗎?


  所謂「道」,它的原創人十分聰明,早已經說明,那是不能解釋的。但我們從《齊物論》被修改的跡象看到,「道」是在「真宰」之外的另一種宇宙構思。

  而關於「道」的構思,不同時期的人們,有不同的看法。我們上面的比喻,以為「道」好像是一種樂譜,反對者隨時都能反對,說那是不能成立的。因為,早就有人說過,「道」是不可定義的。而奧妙的遊戲規則是:只要你同意了「道」是不可定義的,則你就可以隨意解釋「道」。所以,後來解釋道的著作,有這樣的多。偽莊子從側面解釋過道,而老子提到道的地方,就更多。

   道是甚麼?道是陰陽?道是是非?道是宇宙的初始?道是魔法?道是某種對立的規律?道是大自然的基本道理?道是必須遵從的法則?道是無為?或無為而無所不為?

   所有的解釋,或者都是有道理的。亦有人認為,道是東方文化的神秘主義,是直覺和超驗的特殊想法。道是與西方的理性思維相反相成的。而從另一角度看,所謂「道」,比較上是接近於「泛神論」思想的。當人們以為,宇宙中就只有一種虛無的道,則人們未必會想到,這道,就是一個主宰。

    或者,所有這些解釋都是對的。但我們必須指出一點:

  無論這些解釋是甚麼,都未必與莊子相干。在莊子的系統中,「道」並不神秘。莊子提到的「道」,比較接近於「道路」,或「方法」,甚至「真理」。但莊子並未把這個想法複雜化。

   在宇宙萬物之間,「道」是重要的。但不是最重要的。因為,如果以為「道」是極端重要的,道就是一切,則那些自以為掌握了「道」的「聖人」,就可以主宰世界。

  這一點,就是區別的重心。到底,宇宙的主宰是誰?是得道的聖人,還是萬壽無疆的皇帝? 

  莊子並無用「道」來肯定或否定是非。莊子只是提到「心」。莊子認為,「心」才是判斷的主體。在莊子的系統中,人的「心」,跟宇宙的「真宰」相通。

    莊子提到,人在認知的時候,要先成心。而「成心」是判斷的基礎。人要先有了心,才能夠判斷。沒有心的人,是不能判斷的。一顆心整全,才能與我們的形體相配。而對於一個宇宙的結構來說,樂譜也總是少不了的。而宇宙間的樂譜,也是很多的。莊子所提的「彼」角度和「是」角度,就是其中之一。而莊子的「自由」多層次想法,也是一種宇宙規律。但無論規律如何,宇宙必定有一個動力的中心。這才是莊子的真意。

   問題是,在二千年的中國文化中,為甚麼又會發展出多神信仰?中國人的多神信仰,甚至不能算是一種統一的宗教。這種信仰,並沒有明確的教條,教義,規章。

  我們只能注意到,當「道」是這樣虛無的時候,人心無法滿足。所以,偽莊子們製造的「道」,導致了多神論。因為,人心總是需要投射的。人心不是獨立的,人心總是有一種無形的想象,渴望溝通。到危機關口時的那種呼天搶地,是溝通的渴望。只是,他們不知道怎樣溝通而已。其實,人心的溝通渴望,是早已潛在的。如果在中國文化中,「真宰」的想法,是被「道」的想法掩蓋,則人心就是欠缺了一個投射的焦點。這種漫射性的文化現象,是中國人特有的。所以,老百姓只能見山拜山,見水拜水。


   第十節 「道」、「理」和「心」、「真宰」


  「道」的思想,是排擠性的。因為,一方面是否定了宇宙中心的思想,另一方面,連遠古的神話,也無法立足。這也不在話下。「道」的想法太虛無太強烈,因此就會忽略了左腦的、精確的「理」的追求。

  「道」往下走,就化為對立思想:例如陰陽、上下、大小、前後,等等相對觀念。而相對觀念,是手段與謀略的基礎。「道」往上走,就是直覺,悟性。到了某種階段,就是超驗的玄學。

    「道」是無法把握的,但謀略卻是可以把握的,物質和慾望的追求,也是無止境的。以謀略追逐物質,不但不可能了解世界,只能造就一代又一代的偽君子。

  中西方文化,一個走向「道」的右方,而一個走向「理」的左方。其實兩者都是片面的。因為,無論是「道」還是「理」,都要有一顆跟宇宙主宰對應的「心」,才是較為整全的想法。


        道
        .
        .
  真宰....心......物
        .
        .
        理


  從上圖,可以看到一種比較成熟的觀察宇宙方法。最重要的一條軸,是中央的一軸。我們可以看到,宇宙的中心是真宰,而真宰是與每一顆心溝通的。這是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道理。有了這個明白,人生就再不是孤立的,也不是淒苦的。人是與一切溝通的。而這一點,是我們觀察一切的基礎。往內看,可能看到一種「道」。而從外看,可能看到一種「理」。而「道理」是不可分割的。

  東方世界,有人以為「道」就是一切。那是不對的。西方世界,有人以為「理」就是一切。除了「理」之外,其他一切不存在,都只是「迷信」。那也是不妥的。

  過份重視道的中式思維,偏向是否定外在的理,更否定心,結果是以「道」作為手段,以「無為」為策略,追求物質與權力。最後是甚麼都不成功。從個人看是形與心俱逝,從整個文化看,是兩千年原地踏步,並無寸進。這才是真正的大悲哀。

    而過份重視理的西式思維,偏向是否定心,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沒有了愛,而只有交易與計算。物質泛濫,人慾橫流。忘記了宇宙的主宰,亦不知道禱告為何物。 結果也是很清楚的:地球上的所有事務,無法處理。自由市場無法解決大多數人的貧窮問題,而科學方法,亦不能解決環境惡化。且莫以為,西式思維是非常進步,是比中式思維優勝。中式思維是兩千年並無寸進,西式思維則是愈進步,愈危險。再進步,則是人類自我毀滅。這是比原地踏步更不智的。
    
    而地球人的唯一希望,是回到心與主宰的中樞上來,平衡內外,左右。或者我們沒有忘記莊子《逍遙遊》上的六項平衡原理:前後、左右、上下。《齊物論》就是在這一點上跟《逍遙遊》互相呼應的。所有人生上的各種難題,如果我們明白了莊子,都是不難應付的。


         第十一節   為甚麼宇宙是可為的?


    當我們說,「宇宙是可為的。」,不是沒有根據的。根據來自莊子的一種想法。何以宇宙是可為的?因為,宇宙是可知的。

    這是莊子的見解。莊子的《齊物論》,本來不難解。去除了偽莊子的附加干擾,莊子的慧見,就像清澈的泉水那樣,一清二楚。 莊子說:「無物不然,無物不可。」宇宙萬物,都有一種道理,如果明白了這種道理,宇宙萬物就是可為的。

    莊子說:「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宇宙萬物為甚麼會是「這樣」?因為,宇宙萬物的本來規律,導致了宇宙萬物有「這樣」的表現。宇宙萬物為甚麼不是「那樣」?因為,宇宙萬物並沒有「那樣」的規律,所以,不是「那樣」。對比之下,偽莊子說:「吾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我的生命是有盡頭的,而知識是沒有盡頭的。以有盡頭的生命,去追逐無盡頭的知識,是不行的。) 這裡是一真一假,一積極一消極的兩種相反見解。

    如果說莊子偉大,莊子就是偉大於這一種哲學想法。莊子認為,宇宙是可為的。因為,宇宙是可知的。

    或者,我們無知的心靈會這樣想:宇宙這樣大,宇宙無窮無盡,無邊無際,遠處發生的事情,我們那裡可能知道呢?為甚麼莊子認為,宇宙萬物是可知的呢?

    莊子哲學的答案是:因為宇宙萬物是「通」的,所以可知。

    相知的前提,是相通。就是因為兩方面互通,資料才可能流動,一方面,才可能獲得另一方面的訊息。萬物為一,就是萬物能夠彼此互通,彼此互相交換。我們觀察一塊石頭,石頭的訊息,就能夠透過視覺進入我們的心靈。但這僅是通之一種。

    因為,「通」是有多層次意義的。萬物之間的訊息流通,固然是通。而萬物本身之間的直接相通,也是通。萬物之間的「成」「毀」,或「生」「死」,其實也是相通的。朝三暮四,跟朝生暮死或暮死朝生,實質上相同。我們可能生活於八百年前,或八百年後,雖然是有分別,但其實是一樣的。

    這就是「道通為一」。

    如果「道不通為一」,宇宙萬物就是互不相通,永遠無可能互相知道了。

    假設,遠方有個x 星體,那裡有一種 x 人類,他們使用的是 x 數學,那是一種連阿拉伯數字也沒有的數學。他們憑著這種 x數學,非常先進。那麼,這種x 數學,人類是否可能學會呢?

   莊子哲學的原理是:只要x 人類仍是宇宙的一份子,那麼,我們跟x 人類就是有相通之可能。而這種x 數學,就是可以明白的!

   莊子的原理,其實非常簡單,但猴子和我們未必明白:

   養猴子的人分派果子給眾猴。當他說,早上三顆,晚上四顆。猴子都不高興了。他改口說,早上四顆,晚上三顆。猴子才高興了。

  如果分派命運的造物主對我們說:不如你們朝生暮死吧,我們一定哭過死去活來。如果他說:不如你們朝死暮生吧,大家又一定反涕為笑了。

   這就是「道通為一」。

   一個獲得三十載年壽的人,大家都為他不值。一個苟活百年的人,大家都為他慶幸。很多人渴望長生不老。但實際上,這種心態,跟朝三暮四的猴子是一樣的。三十歲跟一百歲是沒有分別的。分別之處,在於他們怎樣活著。苟活百年,再長都沒有意義。但迸發火花的三十年,卻是非常足夠了。讀通莊子的人,應該無懼於生死。

  「通」可能有兩方面的意義:

   一是訊息互通,例如,月亮如果今晚出現,仰起頭的人都可以看到。月的訊息,已經抵達你的大腦。

    另外的一種「通」可能陌生一點:人與月與宇宙任何一種事物,都是相通的。我們在時間與空間上彼此相通。雖然,相通不是相同,我們彼此是有分別的,但總有一天,我會變成不是我,而你也會變成不是你。時間與空間,不過是一種小小的把戲而已。

    莊子的想法,可以簡概如下:

    宇宙是可為的,因為宇宙是可知的。

    宇宙是可知的,因為宇宙是相通的。

     到了這一個層次,莊子導引我們得到一個非常重要的結論:人是自由的。這一種思想,就是中國文化對於世界的貢獻。莊子完全是可以跟文藝復興諸位大師溝通的。


         第十二節   為甚麼人是自由的?


     人是自由的?這是甚麼意思呢?

     人的自由,有兩個方面。

     第一方面:生命存在於付出之中,生命並不存在於長壽之中。有用的生命,才是有價值的生命。這是莊子《逍遙遊》的主要原理,亦是耶穌的主要教訓。充份體會這一點的人,就是自由的。他一無所畏,可以徹底使用自由的生命。

    第二方面:人的自由,來自人與宇宙之間的相通。

    人的自由,有時會被人的無知所限制。而這一點,莊子在《齊物論》中已經解決。 莊子的觀點是:宇宙是可知的,而人的生命是薪火相傳地延續的。今天無知,明天無知,總有一天真相大白。為甚麼宇宙是可知的?因為宇宙是相通的。在相通的事物之間,訊息可能傳遞。宇宙是一個整體,宇宙是「一」,而在整體中的個體,互相可以了解。這是莊子《齊物論》的基本原理。宇宙是一個和諧的整體,就好像有指揮的交響樂團那樣。音樂不是跟著樂譜自動出來的。和諧的音樂,是在指揮的棒下,從每一個體心中流露出來的。因為我們相通,所以協和共融。因為宇宙可知,所以宇宙可為。這就是人的終極自由。


    真假莊子的區別何在?   


    真的莊子,認為人是自由的。所以,人可以充份使用自己的生命,為了理想,徹底使用自己。

    人的自由,有兩種:

    第一種:生命的自由。沒有任何其他力量,可以阻礙這種生命的自由。就算外來力量捻滅燭火,燭火熄滅,但是,燭火的意志,是永遠不可能熄滅的。燭火追求自由的心,是永遠存在的。個別的燭火可能熄滅,但生命是一個大的整體,一朵火花熄滅,但產生火花的眾多因素,不可能消失。不多久,另一朵火花就會出現了。生命的自由,就是從這角度著眼的。所以,這種自由是絕對的。因為,這是大生命的自由,是所有人的自由。這生命的抉擇自由,是真莊子自由想法的第一點。

    第二種:思想的自由。充份明白生命原理的人,思維是沒有限制的,沒有顧忌的。他不會為了虛榮、名利,而放棄生命的用途,他可以最大限度發揮生命中的所有潛能,想人之不敢想,能人之不可能。具備這兩種自由思想的人,通常都是成功的。

  而偽莊子則認為,人是不自由的。所以,偽莊子提倡退隱。偽莊子以為生命就是無可奈何,做甚麼事都是「不得已」,所以,一定要「隨遇而安」,接受所謂「命運」的安排,「節哀順變」。

    所以,偽莊子提倡,做人就是要做一個沒有用的人。

    有一個偽莊故事,很多人喜歡一再覆述。說野外有一棵大樹。這樹很長壽,路過的人,都不想砍伐這樹。為甚麼這樹能夠得享高壽呢?偽莊子說,因為這是一棵無用的樹。這樹的木材彎彎曲曲,而且材質軟弱,不能做棟樑,連作傢具都不可以。而且,這樹還會發出臭味。人人都掩鼻疾走。因此,這樹保存自己的長壽目的,就達到了。不明所以的人,就用這故事來教訓人,以為這樣的無用,才是好的。

    這就是真假莊子的區別:到底人是不是自由的?到底人應該不應該追求理想?到底人應該不應該發揮長處?還是要像那棵象徵無用的大樹那樣,盡量埋沒自己的才能,只期望長生不老?這一種想法,表面上是與世無爭、清高退隱、不求名利、只追求自己個人(或者小家庭)的快樂。但實質上,就是認為:人生是無奈的,是肉體的,是不自由的。

   為甚麼偽莊子會達成這樣一個奇怪的結論?一是因為偽莊子看不到生命的內外兩方面,以為生命就是為了保存肉體,而肉體是不可能自由的。另一方面,這一種保存自己的自私想法,使偽莊子的智力受到種種顧忌和限制,思維不自主,不暢順。他們拚命叫人退隱,不要追求名利,修養自己,只求個人小生命的快樂。但這是不實際的,是做不到的。對於國家社會,對於文化發展,都有害無益。

    真假莊子的區別,這是其中比較顯著的一點。   





小小總結:


(之一)
真莊子主張: 人是自由的。
假莊子主張: 人是不自由的。


(之二)
真莊子認為,人的自由,有兩個方面:

一,生命的自由
   (人是可以自由使用自己的。)(這是人的抉擇權利。)

二,思想的自由
    (願意自由使用自己的人,思想可以達到絕對自由的境界。)

偽莊子認為:人是不自由的。肉體不能自由。命運不能自由。所以,只能接受命運。這就是無奈。思想更不能自由。顧忌太多,思想就無法自由。


(之三)
真莊子認為,人有抉擇權利,所以,可以盡量使用自己,因此人是自由的。

假莊子認為,人沒有抉擇權利,只能服從命運,應該盡量保存自己,所以,人是不自由的。




     第十三節   主宰宇宙


      如果你能夠鼓起最大的勇氣,自己對自己說:「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我有自由。」這仍是不夠的。因為,你不知道,你的周圍還有甚麼。你更不知道,有甚麼力量,會來左右你,會來支配你。所以,負面哲學的影響,就會出現了。負面的人說:命運大如天,人在命運之前,只好接受命運,甚麼事情都只能說一聲無奈。

    所以,人如果真正能夠主宰自己,就必須同時能夠主宰宇宙。

    像是好大口氣。你能夠移山倒海嗎?

    因為,人是與萬物為一的。人不是以個體身份說話的。人是以萬物的身份說話的。當人自覺為萬物的一份子,主宰自己,就同時即是主宰宇宙了。

  宇宙由萬物構成。宇宙即是萬物。萬物即是宇宙。如果宇宙不能主宰自己,還有甚麼可能主宰宇宙?

    所以,作為一個人,最重要是能夠擺脫個體視野。生和死,不過是一種小小的視線障礙。一旦看清楚了,一旦看見了大生命的真相,就再無任何畏懼,因為,你看到了宇宙的終極方向,你知道,你就是推進這方向的一種力量。

    所以,你不是無奈的。你是宇宙偉大力量的一部份。

    所以,當我有了這種自覺:自覺真正能夠主宰自己,我就是自己的主宰,同時也是宇宙的主宰。





          第十四節  命運與抉擇


    「抉擇」怎樣與「取向」不相同?

    有四種意念,是做人不可不知道的:性向、取向、抉擇、命運。 

    根據莊子原理:命運不可選擇,大命運更不可選擇。那是不受個人意志左右的。可以選擇的,是自己的反應。

    上等的反應,是「抉擇」。下等的反應,是「取向」。抉擇是根據自己個人的意志而行,是自由的。而取向,則是在現成想法中取用。取向好像是多項選擇的試題,而抉擇則是在沒有道路的地方開路。

    取向可以是為反對而反對的取向,亦可能是為了利益而依附的取向。取向毋須用腦,只須追隨。偽莊子之所以這樣汲汲於取消是非,是出於統治集團的不良意圖。當人的抉擇能力消失,沒有是非觀念,就只好盲目取向。

    至於抉擇,則是意志。抉擇是去除了利害與偏見的強烈意志。能夠抉擇的人,命運對他無可奈何。

    不幸是惡劣的命運,就專門喜歡挑戰這樣的強者。而幸運是意志剛強者,最終必定戰勝。不是戰勝命運,而是在大命運之下,戰勝軟弱,主宰自己,準確地選擇自己的道路。

    但很多人想不到,「性向」是一種隱藏的牽引力,正在影響自己的抉擇。

   「性向」,可能是性別傾向,亦可能是性格傾向。這一種傾向,像一個腦中隱藏的鐵鎚,在暗中左右一個人的意志。好像一個走鋼索的人,懷裡袋著鐵鎚,難以平衡。是誰暗中放一個鐵鎚在他的袋子裡?是命運,還是上帝?是不是每個人,都有一個鐵鎚在裡面?

    性別失衡的人,很難堪。性格失衡的人,同樣難堪。其實是每一個人都很難堪。家家有本難唸的經,自以為平衡得很好的人,往往在最後一刻摔下去。命運已經在暗中佈置好了,命運早己把鐵鎚放進你的腦中。怎麼辦?

    你能否懷著鐵鎚走鋼索?

    這個世界上,有很像男人的男人,有很像女人的女人,有很像女人的男人,和很像男人的女人。其實還有很多種。有的人根本對性並無興趣。不是男人,亦不是女人,更不是半男半女人。他是無性人。命運的鐵鎚,並不在他的性器官中,命運不能利用性去操縱他。例如貝多芬就是一個。命運的鐵鎚,只在他的耳朵裡。鐵鎚在他的耳朵裡猛敲。他對音樂的熱忱,超過任何異性。許多人終生不婚,潛心興趣,相信也是這一類。富甲天下,事業輝煌,但只對電腦或者政治著迷,並不希罕家庭溫暖。暗戀他的女孩子們,可能失望了。

    因為性向並非單只是性別傾向。性向是隸屬於性格的。性格傾向比性別傾向更加重要。人的生命,各有不同的傾向重心,性別只是其中一者。性格產生於一種面對各種困難的強烈決心。性格使性向失色。而世界上根本是沒有所謂「命運」的。如果有,也是一種雙向的命運。貝多芬是太天真了。命運是不會來敲門的。因為,命運不是在外面的,命運是在內裡的,也是無所不在的。命運就是一切,命運就是自己。

    這是天地萬物與我為一的道理。或者我有特殊的性向。或者我有特殊的生命重心。或者我有特殊的觀察焦點。但這一切之我,俱存在於大生命之中。我之為我,與宇宙之為宇宙,一而非二。

    所以,注視命運,不如注視形勢。

   性向是一個時刻擺動的鐵鎚,也是人生最大的動力。性向可能使人摔倒,亦可能使人前進。性向是不能左右於人的。滿懷愛心,眼光向外,大公無私的人,性向不能左右他的意志。因為,他根本就看不見自己。這就是生命平衡的最重要秘訣。腳踏車因何前進?因為,你的眼光看著前面。






     第十五節  為甚麼人是不平衡的?
 
 
  人有高矮肥瘦美醜智愚等分別,顏色上亦有黑白紅黃的分別。甚至是左腦和右腦的區別,偏男性和偏女性的區別,情感型和理智型的區別。運動型和思考型的區別,等等,等等,數之不盡。
 
  而這種區別,不止是一條光譜那樣簡單的。如果用光譜排列,最肥的人可能有三四百磅,排在光譜的前頭,而最瘦的人可能只有數十磅,排在光譜的譜尾。
 
  但光譜不會只是一條,而是無量數的光譜,把人的各種特色,全部呈現。
 
  為何造物主要創造這樣豐富,這樣複雜的各種各樣的「人」出來?
 
  只從個體角度,或者是只從民族角度,是不可能看見真相的。
 
  何必偏偏選中我?無數的人這樣問。為何我是這樣的高?這樣的矮?這樣的偏向於男性,或女性?
 
  我們是上帝的選民嗎?我們是上帝的犧牲品嗎?
 
  要從豐富的「人群」角度,或者才能夠了解,人之所以為人,必定是負有宇宙任務的。造物主創造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人群」,一個有齊所有特徵,所有潛能的「人群」。而這「人群」,是必須合作無間,發揮全部的力量,才能應付未來的挑戰。
 
  每個人都是不平衡的。
 
  每人身上,都像是懷有一個甚至兩個大鐵鎚,就鉤掛在褲頭上,或者頸項上,不斷的左右著人的平衡。就算是這人上了天橋,上了騰空的鋼索,這大鐵鎚仍是附在他的身上。如果他是情感型的,他的情感,不會離開他。如果他是理智型的,他的理智,亦不會離開他。
 
  他會不會在鋼索上,摔下來?
 
  當然是會的。摔死的人,不知凡幾。時常都有這樣的新聞:性格倔強的、情感型的孩子,被薄責幾句,就跳樓尋死。
 
  原來,人雖然是不平衡的,但是,人卻有一種內在機制,不斷的在內裡平衡。這內在機制,就是人的心。
 
  人有一萬種不平衡,但卻只有一顆心。而這一顆心,是處理平衡的工具。處理好的得以生存發展,處理不好的被淘汰。這才是大自然保護人類的最重要策略。讓平衡得較好的一批,生存下去。這樣,人群才會是愈來愈好,愈來愈適應宇宙的要求,勝任人群的宇宙任務。
 
  無論是美醜智愚,心上想得通了,就能平衡。
 
  而這一顆心,不但只是小心,更是大心。
 
  如果一個孩子無法平衡自己,社會文化,就需要提供協助。助力足夠,小孩子的生存機會大些。  而每個人自己,亦需要努力,建立端正成熟的內在修養。就是所謂的「成心」。當人的心整全成形,就無懼於不平衡了。
 
  而這一點,亦是莊子「齊物論」的重要意義。人是用心去平衡萬物的。從這意義看,齊物論,就是萬物平衡的理論。





     第十六節  野雞的故事


    問題是:如果你看不見自己,你看見甚麼?

      *   *   *

  每一隻小雞,最初來到世界上的時候,都只有一口氣。這是聰明的古埃及王子阿肯那頓(Akhenaten)觀察到的。他發現每一隻蛋,都有一點空氣在裡面。他相信,這是給小雞第一次呼吸用的。

    宇宙主宰給了你生命,還加上一口氣,你怎辦?

   莊子說,你必須抉擇。因為:沒有宇宙主宰,就沒有我。沒有我,就沒有抉擇。

    而阿肯那頓說,你必須用盡全力。

    其實每一隻小雞,都是用盡全力的。如果不用盡全力,就不能抵達世界。你可以想像小雞的環境。外面是橙黃色的溫暖光芒。一切希望,都在那外面的光裡。小雞必須打破囚籠。小雞只有一種奮鬥思想,不會恐懼,亦不會偷懶。如果是人,知道只有一口氣,就可能放棄。但小雞沒有任何其他思想。小雞會拼盡全力,啄出去。

   你必須抉擇。而你最好的抉擇,就是全力以赴。這是兩位大哲的教訓。

   小雞的第一次奮鬥,是必須把蛋殼啄破。他必須全力以赴,否則不可能抵達世界。但這只是第一層次。

   小雞馬上發覺,他來到了另外一個囚籠。小雞默默觀察,很快,小雞知道,不久,就要面臨所有其他雞的相同命運。人會來到,把自己送上宰場。

    小雞夢想看看世界。

    其他的雞,不斷嘲笑。說那是不可能的夢想。

    小雞終於找到空隙,鼓起最大力量,飛上了屋頂。小雞看到了外面。外面是平疇萬頃,沃野千里。小雞心情興奮,引吭高歌。

  歌聲把人引來了,要把小雞縛赴刑場。其他雞幸災樂禍,都說他自取其辱。小雞說:我已經看到外面的世界。你們看得到嗎?你們不用受宰嗎?

    這故事有第二結局。

    那人被小雞的精神感動了。就不宰這小雞,讓他作一隻司晨雞。但無論甚麼結局,都令人想到,個體是有限的。而在有限之前,你必須突破。這就是第二層次。   

  小雞的故事,尚有第三種結局。

  小雞逃出囚籠,但沒有被人捉到,亦沒有被徵召作一隻司晨的雞,而是變為一隻山中的野雞。  

  那是一場致命的奔跑。

  小野雞的翅膀,其實並未完全長成。他只能甩毛甩翼地亂奔。

   在一個隱秘的深處,他俯視遍身傷痕的自己,那咯咯咯咯的嘲弄,仍不絕在耳邊迴響。他的籠中同伴,此刻正在愉快地享用免費晚餐,並且慎重地互相告誡:不要仿效野雞。

   他決心想要學飛。這是雞的出路。也沒有任何老師可以教他。方法只有撲翼。他不斷的撲。這是群雞己經忘記了的動作。

   許久之後,才有人發現這個重要的秘訣:

   發揮自己的長處,就是出路。

    終於,他飛起來了。越過山谷,飛過田野。晨光曦微,快樂歡欣。這種快樂,是只有突破自私的牢籠,才能得到的。



(2008.2.29 修訂 )
(2008.4.12 修訂 )
(2009.11.27 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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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5.29  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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