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16日 星期一

24 偽逍遙遊 譯解

真偽混合版《逍遙遊》譯解


藍色字體為莊子原著
褐色字體為可疑段落,未必是莊子原創,可能是後代的偽莊學者加進莊子書中的。

莊子原文 意義講解

1 (莊子原文)

北冥有魚,其名曰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

(意譯)
在北方那渺渺冥冥的地方,有一條魚,名叫做鯤。鯤是很大的,不知有幾千里那麼長。後來,鯤化為鳥,名叫做鵬。鵬的身軀,不知有幾千里長。鳥的動力充沛,就飛翔。鳥的翼,好像天上垂下的雲那樣。這一隻鳥,飛越大海,就會遷徒到南方那渺渺冥冥的地方。

(李察分析)
在我們所居住的宇宙裡,有兩個極端的所在。一個是北冥,一個是南冥。我們可以想像,這一隻巨大的飛鳥,可以從宇宙的一端,飛到宇宙的另一端。這叫做甚麼?這就是叫做:心胸。亦可以說,這是莊子給我們建立的境界。當你的想像力能夠抵達此處,你不但只曾經探究宇宙有多大,還曾經切實想過,從宇宙的一端飛航另一端,你的大腦程式,就有了與別不同的平台。你再不是小眉小眼的狹窄心腸了。

(可疑段落)
南冥者,天池也。

(意譯)
南冥就是天池。

(李察分析)
北冥與南冥,是中國古人的一種重要想法,他們無法知道宇宙有多大。只能寄望於想像。其實,今人的知識,不會比古人多很多。莊子是南北對比,提出一種象徵性質的看法。但這一句落實解釋南冥所在的話,像是一個讀書不通的註譯家的看法。而且,他漏了說明,既然南冥是天池,那麼,北冥又是甚麼? 而且,落實了「天池」這名號,南北兩極宇宙的象徵,就不明顯了。不要小看這兩句多餘的話。這是把思想凝固落實的。

2 (莊子原文)
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意譯)
齊諧是一本怪異事件的書。書中說,「鵬在徙往南冥的時候,擊起水花三千里,順著風勢直上九萬里。是趁著六月的風飛航的。」

3 (莊子原文)
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己矣。

(意譯)
啊,那野馬。啊,那塵埃。
生物之間,是互相以風息吹動的。
(就像水浮起芥子,風浮起大鵬那樣。)
(那疾馳中的野馬,是不是被塵埃浮起的呢?)
往上看去,天空是一片青蒼色。難道這就是天的本來顏色嗎?還是因為天空太遠,沒有盡頭,所以顏色變成這樣?從上面看下來,顏色可能也是一樣的。

(李察分析)
這是想像力的絕對發揮。非極端聰明者不會這樣。他想到,天的顏色,是不是本來就如此呢?還想到,如果飛臨天界,看將下來,會不會是相同模樣?

嚴格說,這句「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一句,並無非常合理的安排。所以,也有人懷疑其中有脫文。這種懷疑是合理的。亦有人說,馬是氣。亦有人說,馬是漠字的錯文。所以野馬即是野漠,亦即沙漠云。但這是未必有甚麼確實依據的。

4 (莊子原文)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意譯)
就好像水那樣。如果水不夠深,就不能負起大船。如果把一杯水倒在地下,可以把一粒小芥種子浮起,像浮一隻船那樣。但如果放進一隻杯子,就會膠著了。因為,水淺船大。倘若大氣層的厚度不夠,也就不能負起巨鳥的大翼了。所以,要有九萬里的大氣,風才能夠在翼的下面承托。所以,大鳥才能憑藉風的力量而飛翔,背負青天,無所窒礙,一直飛往南方。

(李察分析)
這是偽莊學者絕對無法模仿的莊子文章。因為,裡面有大量的物理學觀察,那是儒家和道家都欠缺的。

5 (莊子原文)
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槍榆枋,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

(意譯)
蜩和鳩鳥譏笑說,「我用力飛,在榆樹和枋樹之間往來,有時飛不到,就在地上停下。飛九萬里那麼遠幹嗎?」

6 (莊子原文)
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

(意譯)
到郊野去,只帶三餐食物,回來肚子仍是飽的。到百里外的,就要帶備乾糧度宿。往千里外,就要攜帶三個月的糧食。這二隻小蟲,又怎樣知道呢?

7 (莊子原文)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意譯)
所以,小知識不及大知識,小閱歷也不及大閱歷。怎樣知道其中的道理呢?朝生暮死的小蟲,不會識得數算月日。蟪蛄寒蟬,不會識得數算年月。這就是小閱歷。楚國南方有一隻靈龜,以五百年為一春,五百年為一秋。這就是大閱歷。遠古時候,還有一株大椿樹呢,八千年才是一個春天,八千年才是一個秋天。這才是大閱歷。那所謂的彭祖,竟以長壽知名,眾人都仰慕學他。真是可悲了。

(李察分析)
彭祖的年壽,是按加法計算的。而大椿樹和靈龜卻是算乘法。表面看,彭祖和大椿樹的區別,一個是加法,一個是乘法。但其實不然。莊子所要強調的,是「區別」,而不是「年月」。必須知道天外有天,知道天地之大,知道認知是有不同層次,這才是要旨所在。莊子教導我們,全部的努力,也僅僅只是提高一個層次而已。而這是比一個鍍金學位,更加有用的。

(可疑段落)
湯之問棘也,是已。

(意譯)湯問棘,就是這樣。

(李察分析)
第一點:此句話,亦在《列子》書中可見。列子湯問篇:「殷湯問于夏革曰:「古初有物乎?」夏革曰:「古初無物,今惡得物?后之人將謂今之無物可乎、、、無極之外,復無無極、、、」

第二點:唐朝僧人神清著《北山錄》:「湯問革曰:『上下四方有極乎?』革曰:『無極之外,復無極也。』」僧人慧寶注釋:「語在莊子,意問世界有窮盡否乎。答云,世界十方無窮盡也。世界之外,更有世界也。與列子小異。」聞一多引述上文,謂:「案革棘古字通,列子湯問篇正革。神清所引,其即此處佚文無疑。惜句多省略,無從補入。」(《聞一多全集,古典新義》)

第三點:今人關鋒在《內篇譯解》中,在「湯之問棘也是已」之後,為莊子加進以下二十一字:「湯問棘曰:「上下四方有極乎?棘曰:「無極之外,復無極也。」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亦同樣加進此二十一字。

第四點:關鋒與陳鼓應的依據,僅是唐朝人神清的一句話,便為莊子文章添加文字。而這是聞一多本人亦不為的。聞一多只說:「惜句多省略,無從補入。」
因為,他可能無法補入:「世界十方無窮盡也,世界之外,更有世界也。」聞一多尚是比較穩重些的。

第五點:神清的看法,可能是誠實的,但未必是正確的。他可能真的看過唐朝的一本書,書中真有這二十一字。但他所看的書,未必就是莊子原文。漢朝是道教興盛的時代。偽莊學者在漢朝已經為莊子加進大量衍文。唐朝僧人所看的,很可能就是這一類偽著。試問怎能如此這般,就改寫莊子的文章呢?

第六點:既然這兩句話見諸《列子》,近人嚴靈峰因此認定是莊子採自列子。但他未想到,《列子》一書是廣採眾家的一部著作。用今人的語言來說,就是《列子》是編寫的,而非創作的。最多只能是「編著」。例如列子書中同樣有「夸父逐日」故事。夸父逐日出自《山海經》,難道是《山海經》這部遠古著作,也採自《列子》嗎?似乎是不可能的。

第七點:我們今日讀莊子著作,須分辨那些是莊子原意,那些是後人妄加。而我們的方法,是從思想典範的角度,從莊子的本來意旨看莊子。如果從思想理路上無法確定,則暫時存疑,把這些句子和段落,作為「可疑段落」處理。這一種方法,若干考據專家或者看不起,但我們研究莊子,是為了尋求宇宙的真相,是追尋一種思想的發展情況。有考據方面的輔助,當然很好。如果考據學無法找出莊子的原稿,我們就只能盡量尋找他的原來思想。分清兩種不同的思想系統,是我們的小小願望。

第八點:偽莊學者為莊子添加內容,硬說「湯問」一語是莊子原著。但後來又有人說這是莊子抄回來的。這不是反倒足以說明,那確實不是莊子的本來意思嗎?


(可疑段落)
“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曰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 ──此小大之辯也。

(意譯)
在北方不毛之地,有一個地方名叫「冥海」,就即是「天池」,有一條大魚,有幾千里那樣闊,沒有人知道這魚有多長。這魚名叫做鯤。有一隻鳥,名叫做鵬。鵬的背好像是太山。翼好像是天上垂下的雲。鵬乘著羊角旋風直上九萬里高空。鵬離開雲氣,背負青天,然後飛往南方。鵬是要去南冥地方的。斥鴳小鳥笑他說,「他要飛到那裡去呢?我跳躍飛騰,不過是幾仞那樣高就下來了,我在草叢中飛翔,也就是飛得最好了。他還要往那裡去呢?這就是小和大的不同。

(李察分析)
表面上,這一段是上段的重覆。是不是莊子本人喜歡這樣呢?上面說,是鯤化為鵬,只有一種巨型生物。下面說,是有兩種不同的巨型生物。上面說,是蜩與學鳩在譏笑大鵬,此處,則是另一種名為斥鴳的小鳥在質疑大鵬飛往那裡。

魏晉期間注解人郭象,以為生物無小大之分,各安天性,最緊要是「自然」。這是曲解。如果這樣看,就一定不可能明白,莊子提出「大」的用意。莊子就是叫我們要看大不要看小。他只是提出一種「大」的境界,讓我們參考。如果以為生物無大無小,只要安分守己,就不可能了解這逍遙遊中最重要的心念。莊子絕對不是教導我們安分守己的。請參考本書第四章。

8 (莊子原文)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

(意譯)
所以,那些才智勝任一官半職,行為獲得鄉民稱賞,德行合符國君要求,取得一國信任的,他的自我形象,大約就是像蜩與學鳩之類了。宋榮子對於這類人,只是微微一笑罷了。全世界的人稱賞你,但你不會洋洋自得。全世界的人否定你,但你不會感覺沮喪。能夠確定內外的區分,能夠辨識榮辱的境界,大約也就是如此了。他對於世俗,並未汲汲追求。但雖然如此,他的成就仍是未完全的。

9a (莊子原文)
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

(意譯)
列子駕御風飛行,那一種飄逸是很好的。他十五日就飛回來了。

(李察分析)
此處所提到的「列子」,是一個虛構的遠古神話故事人物。跟現存的《列子》書是兩回事。現存的《列子》,條理分明,說理清晰,明顯是漢魏以後的風格。是後人根據老子道家學說,編輯先秦故事而成。若說是莊子採自列子,甚至是抄襲列子,就真是不可能的。這類似是而非的學說,本來無傷大雅,但卻會引導我們的思路,走向不同的方向。以為莊子的理想,就僅僅是虛無自然無為而已。但莊子絕對自由的理想,另有實際內容。請參考本書第四章。

(可疑段落)
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

(意譯)
他對於人世間的福祉,也並不汲汲追求。

(李察分析)
此段重覆前文,加了進去,原文的文氣就斷了。但文氣只是次要。主要的是,真莊子並不否定「致福」。如果生命是工具,金錢也是工具。所謂「福」,是與「無待」精神無關的。莊子並不反對金錢。如果此處一錯,所有的莊子精神,都無法解釋。

9b (莊子原文)
此雖免於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

(意譯)
雖然他能飛,但仍是有所依賴的。至於那些乘上天地真正精神,掌握六氣變化,遨遊於無窮境界的人,又有甚麼是需要依賴的呢?

(李察分析)
莊子的《逍遙遊》,文章雖然極短,亦不知曾否經歷後人刪節。但請注意,真假兩種哲學,就是在這短短文章中,可以分辨。甚麼是「遊」?偽莊子多番使用這字,化為學習,化為訪問,等意思。但基本上,莊子的「遊」,就是前進。那是非常積極的一種生命態度。
那就是以有限的人生,往無窮的宇宙中探索。這才是真莊子的真精神。

(可疑段落)
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意譯)
所以結論就是:至人是無己的。神人是無功的。聖人是無名的。

(李察分析)
莊子花了那麼大的心血,建構了那麼宏偉的系統,偽莊學者三句話就總結了。

第一,這三句話是一種修身態度。是從個體觀點出發的。而莊子並不是教導我們怎樣修身,而是教導我們看到一種宇宙的規律。莊子追求的是真理,而非個人自我約朿的倫理。

第二,所謂「無己」、「無名」,都勉強可通。但「無功」卻露出了破綻。莊子是有為的。他主張人要上乘天地之正,是需要發揮自己的。

(可疑段落)
堯讓天下于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尸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

(意譯)
堯要把天下讓與許由。說:「太陽和月亮既然已經出來,我還拿著火把幹甚麼呢?那還能夠有甚麼光亮呢?天上下起了及時雨,還用得著去引水灌溉嗎?水已經夠多成為澤國了,還用得著去白費氣力了嗎?先生你如能立為天子,天下就會治好。我還佔著這位置,自已也覺得不好,請你來治理天下好了。

(李察分析)
這句話,是不能看表面的。表面是很好的一句話,但卻蘊含絕大問題。

第一,所謂「天下」,是不是私產,能否兩手奉送與人?
第二,這個所謂的「許由」,是偽莊學者樹立的得道真人之類,用「堯」的嘴去把他奉到至高無尚的地位,是不是對於老子道家的最佳宣傳?
第三,到底這一位許由先生,何德何能呢?這裡我們只能看見一連串的形容詞。甚麼日月,甚麼時雨。其實是一點實質內容都沒有說。莊子會說這樣的廢話嗎?
第四,孔前的世界,我們只看見堯舜禪讓,而不是堯由禪讓。偽莊子的目的,不過是創造一個「神仙」,讓無知的統治者相信獲利而己。

(可疑段落)
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意譯)
許由說,「你治理天下,天下既然已經治好了,而我還要來代你,我為名嗎?名不過是實際的表現,我為「表現」嗎?(此處可能有筆誤,不應是「賓」字的,此處應是「實」字)?

(李察分析)
許由的這段說話,本來亦是很好。偃鼠飲河,是很有  道理的。但我們應該想想:治理天下,是為了某種個人收獲嗎?是為了發家致富嗎?如果不為了發家致富,就不理會天下了嗎?這仍只是個人觀點而已。與莊子是不同層次的兩種想法。只有離開了個人觀點,才有可能看到,所謂「天下」,是宇宙整體的一部分,並不能夠從個人觀點去做或不做的。而「越俎代庖」的意思,就是孔子的名位觀點。不在其位,不得謀其政。此明明是儒家學說,不過硬插進莊子文章之中吧了。

偃鼠飲河,表面上是很好的故事。李察從前,亦深深折服,寫過不少小文章。但今天才發覺,這就是「佔有」與「參與」之不同。作一個人,就是要來參與世界,是有貢獻,有作為的,不是來佔有的,不是像那偃鼠那樣,只企圖佔有多少多少水。偽莊子是聰明的,他只叫你不要佔有全部的河,叫你不要把黃河買下來,叫你只佔有一小部份。好像是很知足那樣。但這無法掩蓋他的佔有想法。他以為人生就是佔有,問題只是佔多佔少。表面看很知足,但實際上,卻是看不到人生的真相。人生不是佔有,而是參與。參與是無多少區別的。因為,參與不是要從世界上拿取甚麼,而是貢獻。堯應「讓」天下給他人嗎?如果堯的智慧更高一些,他就不是「讓」天下,而是參與天下。而參與是不能「讓」的。天下不是私產,怎能私相授受?

至於所謂「名實」問題,有點好像是「內外」問題。其實不同。偽莊子認為,「名」是沒有用的,唯有名裡面的「實」,才是有用的。但以偃鼠為例,偃鼠能夠飲多少水呢?這句表面上很聰明的話,掩蓋了一個事實:偃鼠的生存目的,不是為了喝水。就如同人類的生存目的,不是為了吃飯。如果有個人,在討論生存目的的時候說,我只需要吃很少飯就夠了。自然,也不能說他是不對的。但生存的意義,如果以為只是吃飯,就肯定是不明白了。

因此,問題的核心,不是「名實」,而是「佔有和參與」。不是你要佔有多少的水,而是你要參與世界,你要在河裡活著!

(可疑段落)
肩吾問于連叔曰︰“吾聞言于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反。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逕庭,不近人情焉。”

(意譯)
肩吾問連叔說:「我曾經過接輿所講的道理。他的道理,真是大得好像不對那樣。而且一說就是無窮無巨盡,一去不回。他的道理,使人震驚。就好像天上的銀河那樣沒有盡頭。跟一般人的見解,相去太遠了。」

(可疑段落)
連叔曰︰“其言謂何哉?”

(意譯)
連叔問︰“他說的是些什麼呢?”

(可疑段落)
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意譯)
肩吾轉述道︰“在遙遠的姑射山上,住著一位神人,皮膚潤白像冰雪,體態柔美如處女,不食五谷,吸清風飲甘露,乘雲氣駕飛龍,遨游于四海之外。他的神情凝注,世間萬物就不受病害,年年五谷豐收。我認為這全是虛妄之言,一點也不可信。

(李察分析)
由此處開始,偽莊子利用莊子大鵬一飛充天的比喻,另外創造了一位「神人」。莊子的原意,是創造一種意境,但此處,卻被落實為一個刀槍不入的神仙。

(可疑段落)
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礡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
?”

(意譯)
連叔說:「對呀!既然是盲人,還給他看甚麼文章?既然是聾人,還給他聽甚麼音樂?難道只有身體才有聾與盲嗎?心智也有的。這一番話,就好像是在說你。那一位神人,擁有這種能力,他就可以把萬物化為一體,而世人正在(祈求?)亂紛紛,他那裡肯去這樣勞勞碌碌去管理天下的事情!這人,外物傷不了他,甚至是大水滔天,也不能溺浸他,大旱、地上流滿金屬礦物,泥土石山燒焦,也不會使他感覺炙熱。他只要動一點塵土細糠,就能夠鑄鍊出堯舜那樣的人來,他那肯去打理世俗物事呢?

(李察分析)
本來,這是一個很好的比喻。偽莊子在此處提出了「心盲」和「身盲」不同的問題。
但問題是,偽莊子要為他這一位刀槍不入的生神仙,創造理論。偽莊子說,既然生神仙這麼厲害,他那裡肯降格幹實際事情呢?這就是偽莊子的「隱居」和「清高」的理論基礎。

(可疑段落)
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髮文身,無所用之。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

(意譯)
宋人帶了帽子往越地販賣。但越人是不留頭髮紋身的。根本不需要帽子。
堯治理天下人民,安定海內政事,去汾水的北面,遙遠的姑射山中拜訪四子,不禁茫然,就連天下都忘記了。

(李察分析)
就算不從莊子的思想理路看,也可以看到,這是庸手的作品。有甚麼意思呢?宋人的貨品,不適應越人。而堯治國成功,要去拜見所謂的「四子」,回來,連「天下」都失去。是說堯的貨品,不適應天下嗎?還是硬要樹立一種偽莊子的道學形象,標榜自己?所謂「四子」,是那四子?有何德行?有何學問?答案是完全沒有。而這幾句,是非常可疑的。偽莊子之流的作偽專家,最喜歡拿古代名人來裝點自己,雖然非常討厭,但卻是造假的常見手法。

(可疑段落)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
(意譯)
惠子對莊子說,「魏王送給我大葫蘆的種子。我種了出來,果實有五石那樣大。拿來盛水,非常脆弱,一下子就破了。剖開做水瓢,但卻又太大了。並不是說,這瓜不夠大,我因為它無用,就打碎了。」

(李察分析)
從此處開始,可以見到莊子和偽莊子之間的不同層次。莊子提出一種「大」的心念,是作為一種「境界」來說的。能夠見到境界,就可能有所領悟。那麼,境界是甚麼呢?請參看本書第四章。

但偽莊子卻是始終無法明白何之為「大」。偽莊子以為「大」是一種用處。以為提出「無用之用」是很聰明。其實是全錯。偽莊子很努力,舉了很多例子。以大葫蘆,以大斄牛,大樹,希望說明「大」的用處。偽莊子說,「小」是未必有用的。例如貓和鼬鼠,便很容易被獵人捕殺。但等到偽莊子發覺事情「太大」又會無用的時候,便提出「無用之用」,以為這就是「逍遙」。到了這個地步,可以見到,偽莊子完全不能明白「逍遙」就是絕對自由的意思。

由這裡開始,兩種不同的思想典範,就非常明顯地並列了。全文前半的逍遙,跟全文後半的逍遙,是兩個世界裡的兩種層次,境界是完全不同的。偽莊子以為自己很聰明,可以模仿續寫莊子的文章。其實是狗尾續紹。

(可疑段落)
莊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絖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

(意譯)
莊子說:「你真是不懂得使用「大」了。宋國有人,擅長製造一種保護手部皮膚不龜裂的藥物,世世代代以漂洗絲絮為業。有外人知道了,就請求以百金購買他們的藥方。

(可疑段落)
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

(意譯)
因此就聚在一起商議:「我家世世代代漂絮,不過賺取數金。現在一天就能賣得百金,不如賣了吧。」

(可疑段落)
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

(意譯)
這外人得到了藥方,就去遊說吳王。後來越國來犯,吳王就命他為將帶兵出戰。冬天的時候,跟越人在水上作戰。大敗越人。得到了封地的獎賞。相同的只是一種不龜手的藥物,有人因此而得到封獎,有人只能世世代代漂絮為業。就是用途不同了。

(可疑段落)
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意譯)
現在你有這五石大葫蘆,為甚麼不拿來作浮水用的大樽,不就是可以在江湖裡行走了嗎?反而憂心它太大無所著落呢?可見你的心還是塞而不通的。」


(可疑段落)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涂,匠人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

(意譯)
惠子對莊子說:「我有一棵大樹,人家叫做樗樹的。這樹的主幹肥腫,不合尺吋。小枝又卷曲,不能測量。這樹放在路上,木匠經過,看都不看一眼。就好像你現在所說的那樣,那真是大而無用,人人都不要的。

(可疑段落)
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機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

(意譯)
莊子說,「你沒有見過貓和鼬鼠那樣的小動物嗎?他們喜歡屈曲身體埋伏,等候路過的小動物。東西跳躍,不顧高低。但往往誤中機關,死於網羅。又好像斄牛那樣,大是大了,好像天上垂下來的雲,大是大了,但不能捉老鼠呢。

(可疑段落)
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意譯)
現在,你有這樣一棵大樹,而憂慮它沒有用處,何不把這樹種到虛無漂渺的地方,
廣大無邊的原野,就在那樹的側旁,無所作為地彷徨一番,逍遙地在那裡躺臥。這樹不怕人砍伐,也不怕遭受傷害。所謂無用,有甚麼關係呢?

(李察分析)
至此,偽莊子的想法,已經非常明顯了。他已經把一種消極而無所作為的想法,帶進了莊子之中。
莊子層次之大,他說是用途之大。
而用途之大,又變為無用。
無用則安心於逍遙,最要緊是不怕傷害,長命百歲。

李察修訂於2007.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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